□秦 璐
江西的美,一大半都流淌在水里。
江,澄澈似练,河,碧流如缕。
大大小小的江河纵横交错,浸润赣鄱大地的每一寸。而假如这些江河有记忆,亦当会记得那些关切她们幸福的瞬间,那些守护着她们的人。
一
2018年10月24日,南昌,第一届鄱阳湖长江江豚保护论坛会场。
白发苍苍的中国科学院院士曹文宣走上讲台,这位出生于1934年的鱼类生物学家说起童年的幸福记忆,脸上充盈着明亮。“家乡的小河,河水清清鱼儿多,挽起裤脚踩到水中凉丝丝的感觉,和翻开一块石头看见藏在下面的小鱼时那种兴奋和激动的心情,让我至今难以忘怀。”“鱼类研究是很有意思的,做这项工作能给我很多与大自然亲密接触的机会。”长大后,他遵循心意,踏上了几十载与江与河与鱼为伴的科研道路。
为了研究鱼,他九入青藏高原,采集了近百种、上万条鱼类标本,发现了22个鱼类新种;为了研究鱼,他染上了血吸虫病,还因长期身处强紫外线并缺氧的高原,双眼患白内障,一度需戴1800度的眼镜才能看清书上的字。
在他的眼中,与江河与鱼类相伴的工作是辛苦,更是幸福。
他认定,这令他着迷的鱼类同人类一样,都是自然界的一员,这些小小生命也应拥有自己的生存空间。
他忧心,眼见着白鳍豚“功能性绝灭”,白鲟10年不见踪影,江豚种群数量急剧减少,没有了鱼的江河,那就是没有了灵魂。
“过度捕捞是导致长江水生生物资源衰退的重要原因。”曹文宣说,长江中下游3个月的禁渔期,从一定程度上保护了鱼类繁殖。但禁渔期结束后渔民报复性的疯狂捕捞,反而加速了鱼类资源的衰退。“仅靠三个月的禁渔期,是难以让资源恢复的。”在他看来,禁渔10年是实现长江渔业可持续发展的必要手段。
2006年,他提出倡议——“全江禁渔10年”。他说,鱼儿们不会说话,一辈子同鱼打交道的他,有责任帮鱼类讲点话。
江河中的生灵们,不能言语,无力表达,连丁点求救的声音都无法发出。幸而,如曹文宣这般为江河和鱼儿们设想和发声的人很多,这些人用他们在江河田野考察时抛洒的汗水,在案头前勤勉的笔耕不辍,在实验室里的废寝忘食,在论坛会议上的奋力鼓呼,为这些弱势群体奉出了敦厚诚挚的救助。
驰而不息的奋呼得到了回应。2020年1月1日开始,长江流域332个水生生物保护区已经实现全面禁捕,其他重点水域将于2021年1月起实行10年禁捕。同年7月,国务院办公厅专门印发《关于切实做好长江流域禁捕有关工作的通知》。
幸福的江河中,江豚微笑,游鱼安详。
二
2018年11月23日,上饶余干,非法采砂场。
余干县砂管局执法大队教导员李志昌经历了一场动魄惊心。
这个故事,要从“砂”这种全世界除了水之外、每年消耗最多的自然资源说起。看似取之不尽的砂石不光要经过几百甚至几千万年漫长的地质变化方能形成,且大部分深埋于无法开采的海底或深泽。随着城镇化建设的加快,砂石身价倍增。采砂成为暴利行业。
《资本论》中说过:“为了100%的利润,资本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
那日上午,由城管、公安、乡政府、执法大队人员组成的执法队伍驱车前往余干县几处砂场执法。第一家很顺利,当他们到达第二处非法砂场正在整队时,砂场老板汹汹而来,黑着脸喝问:“谁是带队的?”带队执法,李志昌总在最前,没有丝毫犹豫,他大声道:“我是带头的。”
突然,一把尖刀从来人的腋下抽出,李志昌被硬生生直接摁在犬牙交错的砂石地面上,冰冷锋利的刀刃瞬间切开皮肤,直入筋骨。肌肉、神经被切开,脑前、耳边、脸颊、腹部,刀影起落,滚烫、鲜红的血喷涌而出,执法证瞬间被染红。
大家都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幕震惊了,大脑里仿佛不停旋转轰鸣,却没有声音从喉咙里出来。
不知过了多少秒。停滞的真空被慌乱的众人撞碎,有人按倒了疯狂的凶徒,有人夺下了滴血的利刃,有人试图包裹起淋漓的伤口,有人掏出手机颤抖着拨打120。
11时49分,李志昌被送到余干县人民医院,紧急抢救。
手术刀、剪刀、镊子在皮肉中进进出出,一袋袋血浆输进,一块块纱布浸透。多发性损伤,结肠破裂,颅内损伤,肋骨骨折,胸腔积液,全身多处软组织损伤,开放性腹壁损伤,伤情危重,医生建议马上转到上级医院。13时34分,李志昌被紧急送往省城南昌。
抢救,一次次手术、治疗。最终,他挺了过来。
我见到他的那天,已是很久以后,受伤的面颊上微红泛亮的疤痕已明显与周围肌肤区别了颜色。等他再掀起衣襟,腹部一道道狰狞的疤痕触目惊心。若你看到他受伤的肠子在体外的照片,心必定如我一般像被车轮狠狠碾过,一落,一起,又纠做一团。
他告诉我,凶徒冲过来时,他已经发现对方腰里衣衫掩盖下的刀。但他说:“我当了16年的兵,迎上去打,他不是对手,可我觉得他是民,我和他是人民内部矛盾,我想文明执法,内心深处就不想伤害他,也不想和他动手,本能后退的瞬间,没想到被砂石中交错的电线绊倒了……下一次,我一定会很好地化解危机。下一次,我还会冲在前面。”
“下一次”,从伤疤纵横、尚未痊愈的他口中说出,格外使我震撼。
一次次执法,他和他的同事们遇到过多少凶险,谁都数不清,有被凶徒砍伤的,有被抱住跳进鄱阳湖要同归于尽的,有执法车辆被挖砂铲车追砸撞翻的……
没有人退缩。
在江河之间,他,他们,仍然选择一肩扛起正义和责任,一次又一次地挺起刚硬的脊梁。面对,无数个未知的“下一次”。
每一次的斗智斗勇,每一次的以命相搏,换来的,是一个个小区里不再有“砂霸”们横行的身影;是一条条江河、一个个湖泊的安宁。
三
2020年7月15日,九江永修,高桥圩堤。
一到永修,水利局的韩峥副局长就告诉我,若要写一线水利人的抗洪故事,一定要写一个人,他叫王飞,今天刚好在县里,我现在就叫他来。电话拨通没说两句,韩峥的语调就高起来:“不是叫你去陪一天老爷子,你又跑去堤上干什么!”
于是,我们去圩堤上寻王飞。
雷声在云中隐隐闷炸,烈烈的河风抽打得堤上的红旗“呼呼”作响。高桥圩堤脚泥水里,一群正在处理泡泉的人中,就有王飞。
等了半晌,险情处理完毕了,王飞同我站到了堤边。身材单薄的他因为晒得黝黑而显得更瘦。他告诉我,7月来暴雨不断。修河的最高水位飙到了23.63米,超警戒水位3.63米。
一米、一米、又一米,修河水涨得人心里直发慌。组织人员对被连日雨浇、水泡、浪冲重重侵袭的圩堤巡查险情不算太难,但要知道在发现险情后如何正确及时地处理不易。
7月6日,永修县水利局紧急抽调出14个水利技术骨干,分派到分片乡镇各个堤段进行防洪抢险技术指导,没日没夜地守着堤,王飞就是其中之一。
从那天起,他每天最少都守在圩堤上十多个小时。黏土戗台封堵、堤内围井导渗……一处处渗水被标记,一个个泡泉被处理……一次又一次的大小险情苗头被他和水利局的同事们领着大伙儿浇熄。
但熟悉他的同事们都知道,比起守堤抢险中的雨淋日晒、蚊叮虫咬、缺觉少眠种种苦楚,有一种更大的痛苦正折磨着他。
“听说,您的父亲正在住院?”我问,可刚问完就后悔了。这个在大堤上熬守了多少日夜都没叫过一声苦的黑瘦汉子眼眸里的光,迅速黯了下去。像是被一根最尖锐的刺扎中了最柔软处,他把唇用力地抿到了牙间,头侧向另一边,还是没忍住漫出眼眶的泪。
防汛前,他久病的老父亲就已住院。
一边是垂危的老父一道又一道的病危通知,一边是一轮又一轮的凶猛汛情。打小孝顺的他也很想放下手中的工作回家再陪陪父亲,可防汛的重任在肩,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又扑在圩堤上继续奋战。
这一道让王飞魂牵梦萦的长堤,一侧是满眼青绿繁茂的稻秧,是错落散布的村庄,恬淡安详。另一侧,是浩浩汤汤的浊浪,汹涌浑黄。
他看看堤内,又看看堤外,说:“圩堤下村子里的老弱病残已经转移了。”沉默了一会又说:“我也是本地人,守住堤也是帮老乡们守住了家。”
我想起,来时在当地劝折返点听到值守的工作人员苦口婆心地劝放心不下、想回家看看老人们:“再等等,再等等,现在水还没退,有危险,莫要回去,圩堤上的人,在帮你们守着家。”
忽然,我又重新认识了“守”这个字,有片瓦遮头,有寸土容身。
守,为这简单至极的愿望,守,为这质朴醇厚的情感。守,每一株稻秧,每一只鸡仔。守,一针一线、一庐一舍。守江湖安澜,护山河无恙。
守到大水过后,再把它们完完整整、妥妥帖帖地交回到父老乡亲们手中。
江河流日夜。
关于江河的故事日日书写。
江河之水,传递着那些古老而新鲜的美好;
江河之水,激荡着可以亲眼看见的变迁和成长;
江河之水,流淌可以亲手去探触的热爱和温度;
流淌,流淌。流淌着那些人,那些事,关于江河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