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生的秋风迈开步子,爬上婺源的石耳山脉,风孩子们顺着山岚撒丫子。攀上篁岭时,风打了阵激灵,决定歇歇脚。这一歇不得了,山居村落便轻轻伸手,揽秋风入怀,也揽我入怀。
白露前夕,淡季中的淡日子。跟上第一阵秋风,行走近600年历史的篁岭。
篁岭地多篁竹,为曹姓族人所建,整个村落,沿水口呈扇形梯状错落排布,中间由“天街”挑着。天街两旁汇聚着徽派建筑群,黛瓦白墙、次第向上。飞檐斗拱雕花,在篁岭得到集中保护与展现。
天街上,行人稀少,此时的篁岭沉静。砖瓦木匠们趁着淡季上工,他们的肤色晒得黝黑。前方行走着几位老人、几名女子。一女子朱红色的裙裾在天街翩跹,英气的马尾跳荡着。她脚步轻盈,那步态,是从生活常轨中跳脱出来的步态。
我们忽前忽后地走着,时光慢下来。
砖雕、石雕、木雕。
古道、沟渠、石阶。
茶坊、酒肆、书场、砚庄、篾铺、榨油坊。
目光游走处,建筑、人物、花草、虫鱼、器物都活泛起来。
在笔庄,我见红衣少女在挑羊毫毛笔。沿着花溪水街下来,进入气味博物馆。深呼吸:玫瑰,茉莉,薄荷,香樟,薰衣草;泥土,森林,雪原;亲情,爱恋,似水年华……据说有400多种气味,果真是“收藏记忆,贩卖气味”。浩渺的气味进入鼻腔,我闻得串味了,耐心的老板娘赶紧拿咖啡豆凑过来醒鼻子。鼻子,醒了。隔着橱窗,再次见到红裙女子,她闭上眼睛,眉长入鬓,颀长的颈脖前倾着。凝神静气闻着玻璃瓶,她手上拿的,是“初见的味道”。
两个陌生的女子,在花溪水街的香风里,相视一笑,各自散去。
阳光翻滚着,映照着土墙上绘的五星红旗。瓜果蔬菜们,被晒秋大娘们装进圆圆的簸箕、晒匾,变成曙光红,变成柠檬黄。“篁岭晒秋”,已然成为文化符号。篁岭的晒匾一年四季不闲着,晒匾是气候的调色盘,寒冬腊月晒果脯,开春了晒山蕨水笋,夏晒干菜果蔬。秋天最为壮观,那些辣椒、玉米、南瓜、黄豆、茄子、香菇、木耳们,各类瓜果和菜籽挤挤挨挨,在秋风和艳阳里闹腾。空气里万物生津:辣酥酥、甜丝丝、咸津津。
爬上一级级石板阶,走进一栋栋建筑,推开一扇扇雕花窗户。脚步丈量着犁尖巷、方竹巷、担水巷、添丁巷、天街、花街、团箕巷、厅屋巷、五桂堂、古戏台、培德堂、怡心楼、树和堂……走一阵,停一阵,我总在抬眼的时候邂逅一群远古的孩子、书生、农民。那些人走在鹅卵石铺就的驿道上,从不曾离开。
脚步停留在一幢民居前,一名本地的男子正在介绍自己的故乡。耳边闪过一段旧日子:那时,男人在山下劳作。他背着粮食,儿子背着书包,父子踩着月光爬坡,回到炊烟袅袅的篁岭。偶尔山下的外甥女也跟来,除了嘴馋舅舅家的荷包鲤鱼、灰水米果、梅干菜炖肉,女孩最迷恋的是在篁岭捉迷藏。篁岭是坡地,受限于山体狭窄,户户二楼都开了门,通向更高层的街巷人家,村庄人都不锁门,小巷四通八达,外甥女的灯笼辫子从门楼一闪,向左向右,折上折下,不见人影。门廊里有咯咯笑,循声而去,灯笼辫又跳走了,迷藏成了谜,半个晌午就这样藏过去了。
进回形怪屋,人有点眩晕。怀着孕的流浪猫在怪屋楼顶落窝,她见过大世面,不惧生人,在游人的脚边磨来蹭去,它即将临盆,母性的光辉在眸间盈盈一水。一对田园犬,一黑一白,大概是主人移民后留下来守房子的,一路跟着游人嬉闹。
从写作训练营的阶梯下来,被一家小店吸引:帆布鞋、明信片、冰箱贴、书签……小店里的商品琳琅满目,带有鲜明的篁岭特色。春之油菜花、夏之峡谷、晒秋风光、冬之年俗,四季的风韵都定格其中。我看上一双彩绘鞋,帆布面上,是篁岭开窗时的一帧风景,穿上,大小适中。攀谈,才知店家是重庆姑娘蓝馨月,她当年被篁岭的美景吸引,索性留下来,开了间文创产品商店,取名“村姑的天堂”。她浅浅的酒窝,盛开着篁岭的四季,也盛满了纯净的芳华。
夕阳西下时,微风爬上树梢和瓦片,篁岭的梨树、枫树、柿子树叶开始在枝头打转转。田地和街巷都被秋风舔舐,变成土色黄、浅色紫、藕色粉、孔雀蓝、禇色灰……花海梯田裸露出大地的底色,花田蜿蜒,层层叠叠,像母亲的妊娠纹。街巷华灯阑珊,亮如白昼,古老的时光与现世村落深情对话。
次日一早,太阳从山的那边升起,篁岭人用矫健的步伐迎接朝阳,朝阳也以矫健柔和的步态游走在浩荡的篁岭之上。曲线柔和蜿蜒的山脉,有百万芦秆轻摇,晒秋的竹匾又铺铺展展,高岸深谷连绵起伏,晨雾散去,篁岭上的一切生灵,又变得活跃跃的。
□ 赖韵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