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乡间的一座老宅里度过的。
老宅是一座清代建筑,青砖、灰瓦,高高的马头墙,巍峨、挺拔、庄重。朝南正门上方,有一个贴壁庇檐,以木质雕花构建,简朴中透着几分素雅。檐下有一匾额,上方书有四个遒劲大字:乐得其所。这四个字,大约也是我这辈子最早认识的四个汉字。
我不知道这座老宅的确切主人,只听母亲说起过,好像是村里一个大户人家置下的。20世纪60年代末,在我大伯——一位抗美援朝老战士的资助下,老宅辗转归到了爷爷的名下,于是,爷爷奶奶带着二伯一家以及我母亲和年幼的哥哥迁居其中。那时候,老家大多数乡民的居所,还是以红土为筑墙材料的简陋土坯房,所以,老宅虽老,在村里仍然算得上鹤立鸡群。
三年后,在这所老宅右厢房的一张老樟木床上,母亲生下了我。此后几年,我一直体弱多病,老宅主人写在门匾上“乐得其所”的美好愿望,并没有护佑到我。我的父亲是20世纪60年代的大学生,学的是地质。学成之后,他一直在离家千里外的大山里找矿,常常几年都不能回家。此时,爷爷已经离世,奶奶病重,二伯一家又迁往新住处,母亲一人操持着一个家,种地、养猪、带娃,那种艰辛可想而知。
听母亲说,过了五岁,我的身子骨渐渐强壮起来,人也变得顽皮不堪。偌大的老房子,成了我探险的乐园,前庭后院、楼上楼下,能够得着的地方,都有我攀爬的脚印。记得有一次,我和伙伴在二楼奔跑嬉闹,不料楼板因腐朽霉烂,突然断裂,我的半个身子卡在断裂处,险些摔下楼去。
我也有安静的时候。在我记忆中,但凡有月亮的晚上,我常常会坐在四方天井下,看着如银盘般的圆月和屋顶的一尊石兽发呆。月光如洗,屋檐低垂,老宅此时散发着冷色调的诡异和神秘。多少生生死死、悲欢离合,都在这里发生,我们的栖居,只是它所有沧桑里一个寻常的逗号。
1978年,发生了许多大事。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开启了改革开放的新征程。在我的家乡,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开始逐渐推行,那一年我还是个六岁的孩子,但对当年发生的事情至今记忆尤深:我家谷仓里的稻谷,装得满满当当了;三餐都可以吃米饭,不用吃红薯了;以往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肉菜,一个月偶尔也能吃上一两次了。
这一年,我的弟弟出生,父亲依然在千里之外忙他的地下勘探,奶奶病逝,母亲带着我们三兄弟,日夜操劳。不同的是,母亲脸上的笑意多了起来。一个时代的春风和暖意,抵达了江南这个遥远偏僻的乡村。
此后几年,村子里有了越来越多不一样的气息,沉寂的土地,也开始变得欢腾了起来。最明显的,就是人们的居所发生了变化,村子里,人们一家接着一家起新房,尽管是砖木结构的简陋建筑,但在当时已经算是鸟枪换炮了。而反观我家的老房子,在岁月的侵蚀中,愈显老态龙钟。
1985年,13岁的我,迎来了人生的一次重要改变。
父亲从地质部门调入机关,其时,得益于自上而下对知识分子的优待政策,母亲和我们三兄弟拥有了城市户口,我们全家终于团聚。上饶县政府大院里,一栋两层的筒子楼,二楼东端一套35平方米的一室一厅小套间,成了我们的新家。
进了城,还住上了楼房,这当然是一件美事。那个时候,城市居民大多住在单位分配的公房里,人多房少,筒子楼是最常见的标配。我们一家虽挤些,勉强也还住得下,那时候的人们容易满足,最开心的是一家人终于团圆,这种幸福,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筒子楼里的烟火气至今让我记忆犹新。因为房子小,为了省出面积,大家都把厨房搬到过道上。每天一到做饭时间,红通通的炉火上,锅碗瓢盆的奏鸣曲,刚出锅的各式菜肴香喷喷的滋味,夹杂着此起彼伏的问候声、打趣声,以及孩子们的喧闹声,萦绕在每个人的心间,把街坊邻里的暖心和睦演绎得淋漓尽致。
然而,有时烦恼也接踵而至。筒子楼没有独立卫生间,洗澡和上厕所便成了难题。楼下100多米开外,有公共浴室和厕所,夏天还好,要是冬天,深夜打着哆嗦跑到外面如厕的经历,便成了不堪的回忆。
进入20世纪90年代,为改善干部职工的住房难问题,父亲所在的单位也建了不少新房,我们家分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住宅,独门独户,里面卫生间厨房一应俱全,我也终于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独立空间——一间12平方米的小房,青春期的我,在这里读书、学习、冥想,我对文学的热爱乃至于尝试文学创作,正是始于此。
不久后,我离开了县城,赴省城南昌开始了新的学业。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的我,开始为租房子而奔忙。90年代中期,房地产业还未真正启动,商品房很少,没有进入人们的视野,大多数人还是居住在单位公房里。我们这些刚进社会的小青年,收入微薄,租不起楼房,又无房可分,只好租住在省城城中村和郊区的农民房。这些房子大多条件很差,也没有像样的家具,只能因陋就简,凑合着住。
因为频繁更换工作,和对现有居住条件的不满足,搬房子便成了家常便饭。大学毕业后的几年里,我搬了十多次家,顺外村、张燕村、谢家村、刘堡村、星光村、彭桥村、热心村、老福山、二七路、铁路新村等等,一间间光线灰暗的出租房里,都曾留下我孑然与孤寂的身影,当然也见证了我奋斗不息的青春。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那个时候,已经开始写诗的我,常常以杜甫的这句诗安慰与激励自己。其实,内心里我明白,一介书生,且不要说为天下寒士着想,能给自己谋得一处居所,在这座城市安身立命、成家立业,就已经是了不得的事情了。
好在苍天不负有心人。改革开放的深入,经济社会的发展,给每一个想出彩的年轻人创造了条件。随着工作的稳定、收入的增加,新世纪到来的第一天,即2000年的元旦,我在省城南京东路的一个小区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新居——一套108平方米的楼房,虽然是7层的顶楼,没有电梯,但每爬一层楼,我的内心都是充满热望的,我的脚下也是轻盈有力的。此后的十多年,我在这里娶妻生子,努力打拼,不断地向我曾经梦想的生活靠近。在一首题为《南京东路362号》的诗中,我这样写道:这个看似寻常的地址中/这个没有多少寓意的号码里/却藏着我十多个春夏秋冬/一百种酸甜苦辣/三千种星座与天象/以及一万种温情与爱恋……
2012年,为改善居住条件,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南京东路362号,在红谷滩新区一个绿树成荫的小区里,买了一套带电梯的新房,居住条件和生活品质,得到了较大的提升。在我的身边,越来越多的人,都把家安在了红谷滩这个彰显经济发展热度、见证城市生活变迁的新区。事实证明,从2010年起步,十多年里,这个曾经的荒滩野地,已经成了省城新的CBD(城市中央商务区),充满动感活力之地。而人们之所以有能力改善自己的居住条件,当然和改革开放带来的红利不可分割。
岁月荏苒,时光如水,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
如今,人们对于居所的向往,已不仅仅停留在物质方面,而有了更高的精神追求和灵魂皈依。
在省城郊区的湾里梅岭,这些年来,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城里人”在此置业安居。所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自得其乐是一种更积极的生活态度和价值观,人们强调在生活中的不同情境下,通过自我认知来寻找和享受生活的乐趣。
在大地上诗意栖居,这是人们一直孜孜追寻的美好愿望。
去年,我也学着身边的朋友,卖了城中心的房子,搬到了湾里区的梅岭山脚下。搬家的那一天,我在梅岭新居的大门上,贴上了一副对联,上联是:依山傍水景中胜境,下联是:坐北朝南画里新居,而门楣正中央的横批,是我最熟悉也最喜欢的四个字:乐得其所。
□ 毛江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