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付鹤鸣
早年家里穷,父亲举债建了三间土坯房,因少了些瓦,后陂水有地箕大一角盖的是杉皮。当时没钱建厨房,父亲就在正屋的堂前左边傍墙搭了门土灶。农家是要养猪的,父亲有办法,砍了几根湿杉木,在屋侧搭了个不大的架子,没有铁钉,就用楠竹削成“钉子”作为托举或固定物,然后架上细长的杉条,杉条上搁竹片,再盖上厚厚的稻草,猪圈就建成了。尽管看上去有些粗陋,还四面漏风,毕竟也能挡雪遮雨。那年月,人都得将就着过,猪还能怎样呢?
年前的几个月村里取土修路,一棵老梨树被挖倒,树干被锯走,遗弃的树蔸约有两百多斤,丢在那里没人要,父亲如获至宝,喊母亲拿来木棍和绳子,要将这个树蔸抬回家。那时母亲身体瘦弱,五百米的距离,竟然歇了三五次。我看到那个梨树蔸像个大疙瘩,父亲和母亲抬得气喘吁吁的,便说:“要这个树蔸干啥,卖又没人要,抬回家又不能当柴烧,这不白白浪费力气?”
“小孩子不懂规矩,不要乱哇(说),这是除夕夜的‘福星’。”母亲怕我乱说话,赶忙制止我。
树蔸还能变“福星”?我不敢再问。
除夕夜那天,母亲在灶前准备大饭,父亲则在屋侧鼓捣那个梨树蔸,梨树蔸弄回家有些时日了,也晒干了。父亲要把它搬到屋门口来,可梨树蔸太大,搬不动,只能一路掀。我觉得好玩,不用父亲喊,便跑上前去帮忙,用力使劲帮推。看到梨树蔸被我和父亲掀到了屋门口,母亲笑着对父亲说:“想不到吧,一只鸡公崽四两力,这小家伙也能帮上忙了!”
父亲把那梨树蔸摆在正对大门的位置,还煞有介事地转了一圈,口里嘟嘟囔囔地念着什么。摆好树蔸,父亲又抱来一捆干柴,还有松毛丝、竹桠等易燃柴草,并将这些柴草堆放在树蔸周围,而后又在门角里拿了把黑乎乎的长柄铲,在灶膛里铲了满满一铲火炭倒在柴草下,那火炭一闪一闪的,在松毛丝上滋滋地响着,像天上掉下一堆耀眼的星星。我赶忙蹲下身子,抢在父亲之前,先吸了一口气,把嘴贴近火炭,使出吃奶的劲,鼓起腮帮用力一吹,只听“哧”的一声,那些松毛丝和竹桠就着了。对,母亲头夜就再三叮嘱我,说除夕夜烧梨树蔸守岁,不能说火,只能喊“福星”。那时我还以为“福星”是个什么精怪呢!乡人虽没读多少书,但忌讳多,有讲究。我和妹妹能懂些事,得益于少时得到了这种传统文化的熏陶。
除夕夜的饭称大饭,再穷的人家,也须有鱼有肉。别人家的小孩吃完大饭,都被大人们喊到家里的地炉旁烤火守岁了,而我家离大屋场有两百米远,算是独屋,又没有厨屋,没有地炉,就只能在屋门口围着“福星”守岁了。
远山朦胧,四野寂静。母亲将一个“三脚猫”就在火堆前,架上鼎罐,没一会,鼎罐里的水跟闹龙一样翻滚起来。母亲倒入一碗米酒,再放入几颗红枣,盖上鼎罐柁。那个鼎罐柁也用旧了,呈黑色,边缘有个小口,应当是老鼠咬的,父亲说正月里有闲工,要请木匠师傅来做过一个柁。鼎罐带有铁襻,罐身长年累月被烟熏火烤,已通体漆黑,不知母亲使用了多少年。“一个老汉黑又黑,屁股烧了不晓得。”父亲总喜欢打这谜让我和妹妹猜。
那年的火烧得特别旺,坐得近了,好炙人,我只好移退了凳子。没一会儿,就闻到了浓郁的米酒香味。父亲和母亲坐在火堆旁,还在盘算当年的收成。我听到他们说还欠着谁的债,大约明年什么时候可以还清,还有开春要买头仔猪,请篾匠做床地箕,到铁匠铺打两把锄头和柴刀……母亲说到谷仓里比上年多了两担谷,过年不用到别家借粮了,父亲有些兴奋,话也多了。妹妹调皮,见火烧得“噼啪”作响,趁父亲不注意,拿起铁火钳玩起了火,她一拨弄,火塘里就有炸裂声,那火星儿竟然飞到了母亲的身上,母亲喊着“小心‘福星’”,慌忙用手去抖衣服,好在那火星儿灭得快。尽管没有烧着衣服,母亲脸上也没有变色,但妹妹还是怕挨骂,坐在那不敢吱声了。父亲见妹妹那个可笑的样子,就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笑着说:“哈哈,这么红火,看来我家来年要大发了!”
母亲见我们守岁玩得不自在,又不好发火,就端来一些薯片、花生、瓜子、蚕豆来笼络我们。有了吃的,我和妹妹无心听父亲和母亲说话,嘴里不停地吃,手上还不忘抓一把。看到我们的吃相,母亲开心地笑了,父亲则拍着我的头,说:“鬼崽慢点吃,‘点心’家里有的是。”
虽然我家没有地炉,只能在大年三十夜露天守岁,有风萧萧兮背上寒的感觉,但火炙胸前暖,再加上火光和月光交辉,映在父亲和母亲的脸上,一家人围着“福星”守岁,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如今想起来,心里依然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