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乡村年味浓,岁深尤念猪头香。水煮猪头肉,是我们家往年除夕年夜饭的一道主打菜。除夕当天傍晚,母亲围着灶台转来转去,红红的灶膛里熊熊炉火吐着火舌,火舌舔着大铁锅煮着一锅的猪头肉,水汽蒸腾,猪头肉的香气伴着热气在空气中飘散缭绕,满屋子都笼罩在浓浓的肉香里。
那时家境穷困,母亲一年必养一两头猪,养至一两百斤宰杀出售,是家庭一大经济来源。拔猪草、煮猪食便也成了我们孩子的任务之一。宰年猪时,母亲会留下猪头和一些猪肉,猪肉腌制晾晒起来,留着待客,而猪头肉都在过年时烹煮,它是一家人年节最盼望的菜肴,甚至伴随我们度过整个春节,是母亲在那个年月能为我们一大家子筹备的最佳年味。
打理猪头不是件易事。猪头褶皱多,猪毛难以刮净。母亲戴着老花镜,在灶间或院子里一坐就是大半天,先以指尖捏着一根一根地拔,有时还用铁夹子。即使这样,也还有拔不净的。她便用铁钎伸进炉膛烧红,将猪毛一处处烫烧干净,一根也不放过。
猪头清理刮净了,母亲将它放在厚实的案板上,里里外外搓撒上盐巴,腌制在陶瓷缸里。数天后,太阳出来时,拎出去晾晒在院子里,吸吮够了阳光的猪头肉,不易坏,炖起来还特别香。
我们村庄里的规矩,过年是要祭祀祖先的。祭祀讲究全鱼全肉,寓指六畜兴旺、年年有余,也表示全心全意。鸡、鹅、鱼什么的,都是整只或整条的,猪个头大,当然不能整头抬上桌,智慧的乡亲,都以一个口含猪尾巴的猪头祭祀,有头有尾,也算是“全猪”了。
祖先享用过了,猪头便正式下锅。母亲先将整个猪头放在大锅里煮,煮至三成熟后,捞出来把肉剔下来。又将猪头肉一片片地切好,和猪头骨一块,继续放大锅里煮。
我们小孩子围着锅台,闻着肉香,眼盯着铁锅,莫名兴奋,热切等待。记得有一年,候在灶台边上的三哥,见母亲掀开锅盖,用筷子戳锅里的肉,看煮没煮烂。他经受不住肉香的诱惑,急不可耐地以两个手指头,迅疾伸入翻滚的肉锅里,捞起一片猪肉就往嘴巴里塞。害得母亲急里忙慌地用筷子敲打他,心疼地嗔他:也不怕烫伤了手,烫歪了嘴巴。我们在边上看着,又好笑,又羡慕,那眼睛便更离不开肉锅一眼了。
肉差不多煮熟时,母亲会放入一个个四四方方的油豆腐,再略煮片刻,一锅猪头肉就煮好了。因为肉肉汤汤的一大锅,一般的碗、盘盛不下,那时用来盛猪头肉的,是比汤碗大好几倍的大陶盆或大瓷盆,有时一个盆不够用,就盛两大盆。
年夜饭终于开动了。一盆猪头肉通常放在圆桌正中间位置,我们一家十囗团团围住,筷子、勺子便不停地在大盆里打捞,猪耳朵爽脆,骨头肉酥香,面皮肉嫩滑,尝尝饱浸了肉汤的油豆腐,对平时难得沾点荤腥的我们,也是满嘴生香。
猪头肉的美味远不止于此。那么大盆的猪头肉,一家人年夜饭上当然吃不完。天寒地冻的,第二天,那盆里的猪头肉与肉汤黏结在一块,变成肉冻。我们用汤匙,把上边凝结的油脂撇至一边,一匙一匙地把肉冻挖出来,盛在碗或盘里,端上餐桌。肉冻又是一种别有滋味的美食,晶莹剔透,溜滑鲜嫩,冰冰凉凉,入口即化,特别下饭。
隔两三天,将肉冻放回锅里,加点盐和水,再煮一煮,继续让它凝成肉冻,如此反复,一锅猪头肉的香气,天天飘在厅堂。即便到了最后,将仅剩的猪头肉与辣椒、大蒜一起炒,那个辣椒、大蒜就特别鲜香入味,煮了多次的猪头肉,也嫩如豆腐,酥烂香滑。
水煮猪头肉,是时光深处我们全家念念不忘的一道年味,因为浸润着母爱与亲情,历久弥香。
□ 刘诗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