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庐山,最好是在清明、谷雨时节。春色三分,二分茶园,一分山花。一大片翠绿的底子上,瑞香花红似云霞,黄色的山苍子,纷披在溪流的边上,竟像一只只初下河的绒毛鸭子。至于漫山的杜鹃,如欲比兴一下,那是峰峰岭岭的花棉袄。茶园的绿像稻秧,不似稗子。稻秧叶片较短、直挺,绿得深沉,甚至有些木讷。稗子袅娜修长,弯曲着水蛇腰,绿里鹅黄,有一些妖娆。
记得唐元和年四月的一天,在花径,白居易于云端里跟迟开的桃花初次会面,既惊讶又意外。在诗人眼里,春天竟像小孩子捉迷藏,偷偷地躲到这块地头来了,吵闹欢快,有世俗的饱满。实则,一场新雨后,湿透的海棠更像采茶姑娘的红衣裳。
姑娘唱着歌谣,手指鸡啄米似的,在如枪如旗的叶芽上掠过。那歌声隔山丢过来,词儿听不真切,却与听者的心盈盈相握。歌谣是感受的,不是思考的。近前,一只蝴蝶静静落在槎枒上,担茶的山民挑着箩筐经过,扁担的影子轻拂蝴蝶的双翼,蝴蝶就飞走了,它向上飞去,时刻戒备着。
倘若你有许多天涯行脚,跋山涉水,梯石穿岗,去庐山茶园走一走,郁郁的乡愁便会发酵。山尖的云时高时低,忽团忽尖,永远变幻着。弥漫的雾,会让一切都是明亮的灰色。
彳亍在一处山涧里,见到一簇簇不知名的野花散布在溪流边,这是春的边角料,不显眼,补补衬衬,接地气,像小户人家过日子。一种叫覆盆子的野果,与老家的托盘很相似。边上还有一蒲蒲绿叶点缀的草莓状小果子,一群孩童管它叫蛤蟆眼,茎上挑着一串红色的小灯笼,剥开一层皮,送入口中,细小的籽伴汁液咽下,酸酸甜甜。一个女娃说:“我要摘一兜带回家,用针线串起来,挂在门前做风铃。”这话让我感动,来茶园,回忆会净化。在我看来,这些泉水涌动的地方,人、走兽、飞鸟,在一起犹如家眷。
听茶农讲,东林高僧慧远在马尾水出坡,寻觅本草,于杂木茂盛的悬崖边发现野茶。大和尚将它们移植于东林寺园圃,渐渐演化成为家生茶。人与茶一期一会,如始如终。遥想,慧远喝茶的时候,闭着眼睛,很久才睁开,那是怎样一道皎洁的目光?
眼前的山泽是通气的,先后五次上庐山的李白,在庐山九叠屏下,茶酒相佐,喝的或许就是慧远的闻林茶。白居易与东林往来密切,他的红泥小火炉,让茶混合了人间烟火的味道。茶之为物,美而多情。这在唐诗宋词里看得见。
若能日日煮茶,日日就是好日。好在,康王谷尚有陆羽评定的天下第一泉,源、清、轻、甘、活、冽,水性的六要素都齐了。水为茶母,茶为水神,这是庐山特有的滋味,别处没有。
忽然想起《杂草记》,芹、荠、菘、萝、繁缕、佛之座、母子草,被列为春之七草。七草在冬天发芽,身披绿叶越过寒冬。在庐山,七草是齐全的。母子草就是鼠麹草,佛之座又曰田平子,大名稻搓茶,或许也可用作炊饮。这花花草草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马尾水半山间祥云时现,瑞霭纷纷。山坳里果真有一座天后宫,钟磬传来,一音一音的,与来人相互奔赴。这上古大乐,富有颗粒感,穿透密匝匝的林子,闻之心地清净。老子说:“万物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春天的山窝窝,间或有一群阳雀飞过,“桂桂阳”地鸣叫,山鸣谷应。老子的话是对的,鸟鸣与石磬音声相和,便能够令你的心绪前后相随。《开元天宝遗事》云:阳春有脚。假若大山之春也化作了明前新茶,随我一同回家。打坐在明窗净几前,一盏在手,澄心畅神,意蕴中和,饮何雄也。
去那庐山茶园里走一走,我做了两件事:第一,悟山禅带音穿疏户;第二,看绿茶盘青入仓廪。
□ 梅曙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