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远辉
故乡的春雨,一直在那个傍晚下个不停。
少时体弱,多病善感,常常在雨天产生奇思幻想,觉得从天而降的雨,才是通天接地的拯救者。
带病的人往往不喜欢白花花的太阳,只有在绵绵无尽、亲肤浸骨的雨中,才能获得某种舒展和释放。那个傍晚,我从学校放学回家,拖着沉沉的病体,背上的书包仿佛成了病的帮凶,压得我更难受。冒着初春的雨踉踉跄跄地回到家,顾不得擦干头上的雨花,倒头便睡,等着母亲归来。
等待中,昏睡的双眼一会儿闭,一会儿睁,竖起耳朵,辨别着雨势的大小和母亲的脚步。眼睛闭着的时候,感觉到沥沥的雨滴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再顺着瓦沟,流泻而下,与地面发生剧烈的碰撞,发出扑扑扑的闷响,伴着几声布谷的啼叫从渺远的山野里传来,一种莫名的孤寂感把我裹住;眼睛睁开的时候,看到一张雨线织成的网从天空撒下,网住了窗外的树、燕子、围墙、屋角、菜花、山影……我定定地望着窗外,视角是向上的,生锈的钢筋窗棂,把我的视线切割成了一格一格的方块。我知道这些方块里的镜像,并没有破碎,是我的错觉让天空被割裂。
迷迷糊糊地,脑子里又响起了那位扎着马尾辫的乡村女教师刚教的《三月里的小雨》:三月里的小雨淅沥沥沥沥,淅沥沥下个不停/山谷里的小溪哗啦啦啦啦,哗啦啦流不停……想着想着,也跟着脑中的旋律哼了起来,仿佛它的旋律就是来自大地的雨声。那时候村庄里的流行音乐基本上都是来源于灰头土脸的乡村小学。我每学得一首都异常兴奋,此刻,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把这首歌唱给母亲听,为她解解乏,可她却不在我面前。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雨一直在下,我不记得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要下到什么时候才会停。整个村庄都是灰蒙蒙、湿漉漉的,池塘涨满了,水渠欢流着,万物浓绿,像刚上了一层新漆,雨丝中夹杂着几分寒意。
在暮色的提醒下,小牛犊踏着咚咚咚的蹄响回来了,直接进了牛圈;一队白鹅晃晃悠悠,醉酒似的摇着碎步回棚了;一窝小鸡仔唧唧唧地躲在鸡妈妈宽大的翅膀下,鸡爸爸把头反插在翅膀里,悬着一只脚,金鸡独立;厅堂梁上的燕子妈妈也从雨幕中返航了,她的嘴里衔着一只拼命挣扎的红蜻蜓,这是雨夜里并不丰盛的晚餐……
雨天里的村庄,显得格外宁静,几千米高空落下的雨,都被满山满野的植物消音了。像利箭一样的雨刺在它们的叶片上,所有的叶子只是向下猛地颤抖了一下,又把雨滴反弹回来,再轻轻地落入脚下的泥土。只有脆硬的瓦片给雨以有力的回击,啪啪脆响是它们肉搏的声音。一个生病的孩子,在静静地聆听大自然的较量之声,也许这并不是战争,而是万物之间共存和包容的一种仪式。
我仍然在雨声里等着母亲的归来。我并不知道此时她在哪里,在做什么,但我能猜想得到,她一定在茫茫的雨中劳作,忘了时间,忘了回家。时间在她心里是模棱两可的,只要她认定要干完的活儿没有干完,她就会把时间抛之脑后。她只听从目标的召唤。有很多次,她在远处的农田干活,直接把午饭给忘了,直到晚霞在头顶徘徊才发现夜色降临。在那个劳力缺乏的年代,母亲把所有的力气都典当给了土地,换回来的只是土地并不慷慨的施与。我也常常跟着她做各种农活,懂得了体恤和抚慰。
我挣扎着起来,仿佛身上的病也被这温柔的雨带走了很多。从墙上摘下一柄斗笠、一件雨衣,一头钻进蒙蒙雨雾中。正是掌灯时分,村庄里的家家户户都亮起了一豆油灯,微弱的光从门窗中透出,缕缕炊烟袅袅升起,村子显得更加寒陋。雨中劳作的人都回家了,几声犬吠打破了村庄的宁谧。我紧抱着雨具,手握电筒,沿着那条熟悉的村路朝前走。
终于在熟悉的那块田里,看到了我熟悉的身影。那是母亲,她正在犁最后一圈地。我与她隔着一百余米,但我得救了,那颗几乎要蹦出来的心,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塞回心窝。我知道,只要有母亲在身边,我的心就不会慌乱、惊恐。我鼓足最大的力气,叫了一声——“妈”,她没听见,我再叫一声,她似乎感应到了。喝住牛,回过头看向我,在茫茫的雨夜里,她是一帧凝重的剪影,斗笠和雨衣遮住了她的疲惫和劳累。她想叫我一声,却什么也没有叫出来。她又吃惊地问,你怎么来了?我的喉咙被一团软软的东西堵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走近田埂,她恰好忙完了。我帮她解下牛轭,牵着牛上田。她弯腰在沟渠中洗双脚的泥。牛在前头,我在中间,母亲在后头,我们回家了。那天夜里,母亲为我熬了一碗姜汤。我睡在母亲身旁,听了一晚的雨。雨滴檐下,也滴在乡村的琴弦上,铮然作响。
第二天,我的病竟好了。
此后经年,在我的生命中,这场雨从未停止过,它一直在那个春天的傍晚,淅淅沥沥地下在我的心里。故乡的雨就这样大一阵、小一阵、密一阵、疏一阵地下在这个小小的方圆里,下在世世代代母亲的怀里,也下在像我一样多愁游子的心里。
看过庐山烟雨浙江潮,无论走到哪里,故乡的阴晴雨雪都是我生命中的好天气。故乡的雨,丰沛、绵密、多情,滋润着这片养活了一代代人的土地。自从离开了村庄,就再也没有淋过故乡的雨。自从母亲老了,就再也没有陪她在故乡的雨夜里牧牛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