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远辉
合欢树,对我来说是陌生的。在我熟知的树种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它的名字。家乡生长的都是野朴、彪悍、担梁作栋的树,像合欢这种纤柔、绮丽、寓意无限美好的树,似乎并不适合那里的土壤。
住进这个小区已近十年了。当初看中它,有极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小区的绿植。这里栽了品类繁多的绿化树:杜鹃、银杏、香樟、金竹、杜英、石榴、紫藤、秋枫、忍冬青、东京樱花、加拿大红枫……还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简直可以称得上一个小型植物园,吸引着各种各样的鸟儿来这里安家、游乐或度假。树在楼间,鸟在树间,人在鸟语花香间。这里禁止任何车辆进出,自行车、电动车也不行。只有脚步可以。这一点,很多小区做不到。生活于此,我喜欢做三件事儿:一是在阳台上俯瞰这个被一栋栋高楼合围起来的椭圆形大园子,尤其是在晨梦中听鸟儿们吊嗓练声;二是早晚在园子里的林荫道上散步,一钻进去,就像一只海豚潜入深蓝的水里,从那个长长的紫藤花架下游过,要屏住很久的呼吸;三是带着刚从门卫大叔那儿取来的杂志在园子里的一座木桥上打发午后或傍晚的闲暇。每次问大叔,这个月的杂志到了没有,他总是说你自己找吧,到了就在桌上,我从不翻阅。
这样的习惯持续好多年了。觉得这是一种微不足道但心满意足的美好。尽管小区不大,五六百户吧,不像那种动辄三四千户的大小区,相当于一个乡镇的人口全装里头。我常常开玩笑,这里人不多,但树多、鸟多。我家的房子也不大,凝练得只有九十平方米的小三房,但我适应了甚至喜欢上了这种精致的小,小得连自己的欲望都小了,把一家人的一日三餐四季都安顿于此,妥帖又庸常。
小区有四个门,进入地下室有一南一北两个,进出小区院子也有一南一北两个。不管是开车还是骑车,我进出最多的是地下室的南北二门,从南门进,从北门出。刚入住的那些年,小区里的绿植除了开发前就生长于此的几十棵有年份的樟树和一些从山野间移植过来的高大乔木,大部分绿植都还没有长成。这些树密密麻麻地布在那儿,每天从它们身边经过,也不会去在意它们究竟是什么树种,就像我们在大街上的人流中穿行,从来不会去问路人的名字。有时,对认识的植物,会说一声,哇,又吐叶了,又开花了;对不认识的只是看一眼,不会说什么,也不会想什么。任由它们长高长大,花开花落。我与树之间,彼此独立,保持一份矜持。
直到有一天,我猛然发现,南北进出口的岗亭前面,各长出一扇圆拱形的树门。才觉得我对这个小区中的很多事物,其实是熟视无睹的。
通道两边各有一棵树,它们小的时候,跟别的树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年年绿着。但随着长高长大,它们的枝叶竟在空中越拉越近,树干也朝彼此倾斜了过来,好像有一种力在不断拉扯,拉扯。它们用一年年执着地定向生长,渐渐地消弭了它们之间上十米的距离,终于在空中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如果仅止于此,也许还不大会引起我的长久注目。毕竟在小区里摩肩接踵的树太多了,我每天在树的臂弯下散步、读书、出神,也没有怦然心动之感。那年的小满前后,外出半月回来,在小区门口迎接我的是一扇彩虹般缤纷的花门,拱在我的头顶。我惊喜异常,这满树的花,繁繁密密的,絮絮如棉,根根如针,又绒绒如球,从黄色的花柄上放射出来,有冰裂之美。无数朵连缀在一起,就成了一片火树银花。一惊之下,还以为进错了小区,走错了门。
问岗亭里的大叔,这是什么树呀?咋开这么多花?
“这叫合欢树,和和美美,合家欢乐的树。”
我心中一抖,合欢树的名字,早就听过,作家史铁生曾写过一篇很有名的散文《合欢树》,回忆他母亲想方设法给他治病腿,支持他走上写作之路的深挚情怀。后来,母亲英年故去,留下这个腿残的儿子摇着轮椅在这悲欣交集的人世间独活,也留下了一棵她从路边移植回来历经风雨长成粗壮之木的合欢树,守着这空空的颓败的院落。这摇摇晃晃的轮椅在每个读者的心中,都轧出了一道深深浅浅的车辙。有谁知道,这位绝望又坚强的母亲,在合欢树还没有长大时,是如何度过这些艰难又无助的日子的?等到合欢树长大了,母亲却离去了。人与树,都互相错过了。
史铁生离开我们也已经十四年了,不知道地坛边上的那些老柏树是不是更苍老了一些,院子里的那棵合欢树还在那里开花落叶吗?
也许是受这篇文章的影响,一直以为只有北方才有合欢树。根本没有想过,合欢树其实也是南方嘉木。它就在我们身边,就在我日日经过的路边,天天进出的门口。那天,我一个人在树下站了很久。也是第一次停下脚步去靠近它们,打量它们,甚至抱抱它们。
大叔问我:是心情不好吗?为何在树底下站着?
我只是一笑,没有作答。大叔很识趣,也没再多问。
对于这几棵合欢树,我有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情感。又不断地问,为何要把这些合欢树种在门口路旁,而没有种在大院子里,种在家家户户的门前呢?自然没有谁告诉我。听说这个小区的设计者是国内一位著名设计师,他也许读过史铁生的《合欢树》吧?又听说,给他的设计费就是一套房子,他要卖掉,就阴差阳错地被我看中了。站在我家的一扇落地窗前,就能远远地望到入口处的这两棵合欢树。这是一种巧合吗,还是他的布设?
后来又读到散文作家傅菲写的《丑合欢》,这也是一棵长在院子外的合欢树。说它丑,是因为在它成长过程,不断受到人为的创伤。因为冠幅不断壮大,挤占了院落的空间,而不断地被砍去枝桠,由于野蛮受力,树身上留下了一个个树瘤和树疤。但它开出的合欢花依然是美艳动人、色若锦绣的。幸运的是,我们小区的合欢树,无论是树干、树枝、树形,开枝散叶,都是随性而长的,身形雍容,冠幅匀称,没有斧斫之痕,只是因为阴阳相吸,而微微倾斜,歪头相偎,仿如结婚照上的一对新人。再细看它们的花色,一棵粉白,一棵粉红,是不是雌雄所异?我更愿意它们是根相连、枝相握的一对亲密爱人。
走过一季又一季,我依然每天打开树门出去,叩开树门回来。合欢花开的时候,迎接我的是热烈,是深沉,是一树的花冠;合欢花落之后,抚慰我的是宁静,是朴拙,是满树的温情。这些年来,我看到小区里的一对对新人,穿着婚服在众人的祝福声中从合欢门下经过,唢呐悠扬,礼花飞舞,砰砰之声,震得球状的合欢花纷纷滚落,铺成了红地毯。
合欢,合欢,岁月安好,和合之欢。
这就是两扇迎来送往的合欢门,送给每个人的岁序之福和生命之礼吧?
谢谢你,我的合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