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剑鸣
树木是人世最重要的坐标之一。“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诗经》留下的甘棠之思,就是由树木构建的族群记忆。《圣经》也有类似的纪念之树,更有假想历史开篇的伊甸园生命树。树木的历史比人类还久,树木的寿命比人还长,这是大自然作出的安排。树木一旦被指涉为人类纪念之物,也就成为人类历史的一部分。
在绵江河畔的各种公园或旧址中,我时常会看到那些挂牌的大树,年份少则百年,多则千年。它们静立于斯,经风历雨,把时间刻写成内部的年轮,对人世的垂注是不经意的。十年,二十年,当我们慨叹“换了人间”,这些老朋友般的树木在风中也有所呼应,点头默认。
我知道,树木对于不断强化的坐标意义并无感知。但有时候,树木的涅槃与人世的呵护互相交织,融汇着自然与社会的各自意志力,互为见证。
在瑞金叶坪乡洋坊村,就有棵这样的涅槃之树。它是常见的香樟,坐落在村口,腰围大如油桶,枝叶向四周伸展。向南,绿叶伸向了河边,脆弱的叶子会飘落到古城河中。古城河并不宽,两丈余,上面是一座新建的小桥。在桥上望去,香樟像是在招手迎客。树的北边,则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土戏楼,两层,瓦顶,木台。这香樟树与古戏台孪生的样子,就像村庄简史的封面。
事实上,更吸引我注意的,是桥头那块大石头,因为石头上有几个毛体大字——“东山再起,大道之行”。这并不是村名,又蕴含着跟村名有关的典故。村子的名字叫洋坊村,原来叫东华村。几年前我就从朋友杨青山的微信上看到它。这块新近安放的石头像点睛之笔,坐落在香樟树下。而它所传达的,当然是这个村子所经历的时代之变。
受到景观石的吸引,我曾屡次起意前往参观,有时是带着驻村时村里的乡亲,有时是带着媒体的记者,有时是自己前往探访。这是古城河畔的一个村庄。杨青山当年被叶坪乡机关派驻到这个村里任兼职村支书。正是振兴发展的关键时刻,杨青山的使命就是规划建设好这个村子。他原是一名基层文化工作者,新的工作岗位显然激发了他指点江山的豪情。他着手修建一条条水泥路,修起一道道文化墙,修缮古戏台、旧池塘,几年时间让村子呈现新的生机。
村口那棵香樟树,当然在默默看着这一切。它应该是欣喜的,振奋的。但谁知它陷入了无穷的痛苦之中。乡亲们发现了它的痛苦,因为它的叶子正在凋零,它的枝桠开始枯萎,它的根脉已经老化。乡亲们认为这是一棵树该有的命,会有的命。这是上天所定,老之将至,无法改变。乡亲们理解这种命。就像老人一样,正是家业振兴的时候,转眼已到风烛残年,欣喜与痛苦交织,只恨无可延年,不能跟着儿孙享福。
这棵香樟树的痛苦,杨青山当然也看到了。他听了乡亲们的介绍和解释。但他不相信听天由命。他仔细察看了大树的土壤和环境,认为它还有希望,正像这个曾经衰落和破旧的村庄。他的信心,源于叶坪革命旧址群的先例。
旧址群就在他上班的镇政府机关对面。他可没少进去参加各种纪念活动。此地处于绵江河畔,最大的特征就是香樟成群,而且香樟树生命力超强。就在毛泽东旧居边,有一棵怀抱炸弹的香樟,跟东华村的香樟一般大,都是自然生长的。当年国民党投下的炸弹倒是没炸响,但它经受过一次雷击,那被劈落的一半仍然留在旁边展览,让人们惊叹。所幸这棵曾被雷击的香樟经林业部门的抢救,继续怒放枝叶,并成为革命事业的隐喻。
同样是香樟,东华山的这棵大树当然同样有希望。杨青山跟乡亲们一讲,大家觉得有理,不应该听天由命。他们请来了林业专家。专家来到村子里,围着树转了一圈,指着裸露的根系说,这棵树没其他毛病,枯萎的原因是土壤不行。这树下的土经过乡民长期踩踏,变硬变薄,无法提供更多的水分和养分,满足树木发展壮大。
乡亲们恍然大悟。经过一番指导,救树行动就开始了。这可是一项累活。疏松旧土,培上新土,添上化肥养料,土面披上一层草皮,每天送水浇灌……杨青山组织乡亲们救护这棵树,像精心地赡养老人一样。“赡养”古樟,乡亲们都愿意。这树可是一代代人的集体记忆。这棵树在村口站了几百年了,陪着儿童游戏,陪着老人看戏,陪着妇女纳凉,陪着乡亲迎客。何况,这树还是社公树。树下供的社公,是神。
传说,以前的社公供在大庙,挺受人尊敬,有吃有喝,不知不觉就骄傲起来,有时甚至要吃人。为此,孩子父母生气了,把社公丢入河里。有位牧童(俗称撵牛赖子)到河边放牛,看到水中有个塑像,拉起来一看,竟然是社公。社公求情,放牛娃历数社公之前作恶情状。社公反复求饶,表示要重新做神,做一个好神。善良的放牛娃把它拉起来,告诉社公不再享有大庙之尊和牲品之丰。从此乡民减了负担,但仍尊其为神,每年社日过节以鸡蛋薯粉做成春卷供奉。社公成了平民之神,依树而生延续香火,与乡亲们平等相处、相濡以沫。
香樟树下,也有一座小如鸡埘的社公庙,微缩的门户也是新砖所砌,社公算是跟着沾光了。
乡亲们对香樟树的感情,当然不止社公小庙,还有一段特殊的苏区历史。东华村,紧邻着毛主席休养时住过的东华寺。1932年正月,患病的毛泽东在东华山休养,不时来到东华村看看乡亲,调查农业发展。乡亲们粮食不足,夹杂吃一些番芋,还顺手送些给毛泽东和贺子珍充饥。贺子珍为报答乡亲,就在古戏台上进行扫盲,教乡亲们识字,毛泽东则在村子里指导水利建设。
当然,这些都是杨青山讲给乡亲们听的。杨青山是瑞金小有名气的红色文化传承人。他对挖掘村子红色历史不遗余力。杨青山的设想是,救活这棵树,不只是为村庄发展图个吉利,还要为振兴出力。他要把瑞金正在火爆起来的红色培训引到村子里来,让外头的团队来村里听红色故事。
村子里的故事当然多,他早就准备好了。话说当年,村民有一次为池塘闹起纠纷,原来是灌溉和养鱼之间的用水之争。毛主席平息纠纷后,建议家家户户多挖山塘,既可养鱼又可灌溉,村子里后来涌现十多口池塘,这些水面至今还在使用。毛主席认识到“水利是农业的命脉”,特意向中央政府打报告,派出红军到东华山下的古城河里,修筑了一座东华陂,灌溉了下游的大片良田,被人们称作“红军陂”。
见树思人。乡亲们自然对古樟树感情至深。古戏台是清朝年间的建筑,两层小楼正对着远山的烽火台。村民钟南京家离香樟树不远,当然不忘在树下玩闹的情景。他在杨青山的鼓动下,开着小六轮义务运送了几十车好土。有一阵子,他每天都要拉着皮管来浇水。香樟,终于救了过来,枝叶繁荣,像一团绿雾笼在村口。
杨青山刚来村子里时,古戏台也快倒塌了。按风行的做法,土屋要全部拆除。但杨青山知道这戏台不该拆,叫来文化部门的干部认证,确定它是有特殊价值的客家建筑,何况还是革命旧址。他反复跟上级反映,这样的古戏台别处没有,拆了就再也找不到了。在他的坚持下,古戏台留了下来,成为香樟树最好的伴侣。他争取了保护资金,古戏台修旧如旧,还在旁边规划修建了“信念亭”和“子珍书廊”,以纪念毛泽东和贺子珍。
古树苍翠,溪河流远。在进村的拱桥上,杨青山别出心裁,在路边竖起了“东山再起,大道之行”的大石碑,把村子映衬得格外有生机。就这样,复活的香樟树成为村子走向新生的象征。病树前头万木春,病树获得新生,也是一身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