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到一户人家一个村庄,大到一方县域或者更大,大地上所有的远方,都有一棵有故事的树,值得人们向它走去。远方的那棵树,对于人类,既是希望之树,也是生命之树。树是人类生活的最好伴侣,有些特别的树,会因其珍贵,因其灵性,更是深得人们膜拜。
万安榕是一棵古树,生长于赣中南万安县的赣江之滨,紧依一条古城墙。墙内是烟火兴旺的万安城,墙外是南来北去的赣江。栽树人姓罗,是千里赣江险滩上的一位护船滩师。我头一回走向这棵树之时,罗滩师已谢世两百多年了。树总是比栽树的人活得久,比树下乘凉的一茬又一茬人活得久。一棵活了很久的树,就像一轴无字的历史长卷,藏匿着太多的人文和自然信息。与树有关的文化,从来都是世人乐于关心的话题。嗯,如果古榕树能够开口说话,向树走去的人们又能听到些什么呢?
依据当地人对万安榕前世今生的考证,我把栽树者罗滩师看作是个执着又浪漫的人。我不知他长什么样,但认定他内心生长着滔滔诗意。喜欢种树的人,是在大地上写诗的人。罗滩师应该是在万安以南见识过榕树,并一而再地被其风姿颜容迷倒。终于,一把榕树种子在他心田发芽了:仅仅逆水而行,在护船作业到达南方异乡时,偶尔去感受榕树的清凉和风范是不够的,住在城墙西门口的罗滩师,很是希望在自家门口,能够随时望得见美丽的榕树。
最初,他从南方带回了五棵小苗,在现榕树所在位置,再往赣江边五米处,齐齐栽下一排。如果风调雨顺没有水患,或许我一再走向的就会是一片榕树林了。可惜,古时赣江水险灾多,一场大水冲毁江岸,那排榕树也全部被连根冲走。然而,充满挑战地在万安栽下一棵榕树,似乎是罗滩师的天命。第二年,他又寻来了三棵小树。这一回,或许是出于对造化的恭敬,好比给儿女佩戴吉祥物,栽树时,罗滩师在每株小树的树根处串了一串铜钱。于是,其中的一株,经不住赣江风月的诱惑,勇敢地在万安的土地上扎下根来,向着万安的天空努力生长,一长两百多年,长成了万安人民的祖母树。
按理说,榕树是热带植物,万安地处榕树地理分布的临界北缘,对于榕树而言,要安全客居于此很不容易。然而森林学知识表明,树也有树的性格,有些树胆小,有些树则乐于冒险。显然,罗滩师第二回种下的榕树里,有一棵是有仁有义的冒险家:她以奋力生长的孤勇沧桑之姿,最终成全了罗滩师的浪漫心意,传扬了罗滩师的种树美名。
她风姿绰约,葳蕤披绿,以27米的冠幅,撑开一把巨型树伞,荫蔽大地近800平方米。她一侧斜接赣江,一侧偎上古城墙。两百多年来,她的颜容随着日增月累而生长得美丽慈祥,就像万安城不老的祖母,迎送着一代代子孙来了又去了,一窝窝小鸟生了又亡了,一朵朵白云长了又消了。她的长生,多么像是一个生命的隐喻:孤独,然而丰满、盛大、自足。她从时间深处走来,静立在当下,因其久远,成为一个吉祥美好的神性符号。她所护佑的儿女子孙们,即便在声势浩大的现代化城市规划进程中,依旧不忘将她好生保护。万安古榕树,就是万安城的“图腾”。
一个早晨,小雨淅沥,朝雾蒙蒙,天地之间静谧安详。我穿红裙,撑蓝伞,一步一步,再一次庄严地走向古榕树。一夜凉雨,榕树果实和叶子落了一地。鸟雀在树下欢跃吃食,我则在树下端立凝神。尔后,一个抬首,口吐清莲,脉脉有情向大树问了声“早安”。隔了汤汤赣水相望,彼岸青山逶迤,村落绵绵,田畴如画,显现出人世的安稳和庄严。
这一眼,真真是刹那永恒!古榕下的我心随意动,湿了双目,失了矜持。真好,哪里有树,哪里就能得到树的庇佑和启示:借助一棵树,我们可以放下执念,随喜所遇,与万物产生心意相通的结连,并且从中得到深深的爱,以及安宁。
多少年了,我每走向一棵树,都自然而然地生起感恩之心。
一个人最终能够走往哪里呢?当然最好是走向一棵树!愿每一个辗转大地之人,都能走向一棵又一棵树。更重要的,是每一处大地,都要能有一棵又一棵树,在迎候我们走去。
□ 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