苎麻又长起来了。
坐标是校园的一角,一蓬苎麻正热烈地生长,它们用窈窕的身姿讲述着一茎草木的故事。
夏风徐徐吹过,苎麻的叶片像孩子的小手兴奋地翻动。那位尽心尽职的园艺师总是嫌它们长势太盛,挡住了邻近的花草,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将它们割掉,但是,不出十天半月,苎麻又倔强地长出来,这不仅仅是生命的重复,更是一棵草本的胜利。
我总是痴迷于它们的世界,就像被一根绳子牵引着,每天去靠近它们、窥探它们隐秘的世界。苎麻叶子阔大,比我的手掌还要宽,拖着一个长长的尾巴。麻叶阳面粗糙,背面密披一层雪白的毡毛,那是一种高级的白,一种无可匹敌的华丽。
许多年前,村庄里的苎麻园像一个个绿湖碧波荡漾。那些丰沛而结实的生长让每一个日子都生机盎然。
那些苎麻自我出生就长在那里了,我猜,也许是与我家屋前那棵樟树一同抵达村庄的。母亲对植麻十分上心,除了必要的施肥、间苗,还时不时地锄草、打枝杈,像养育子女一样用心。苎麻从不辜负她,非常勤奋,不消三五天,就能够长高到一拃有余,那种不管不顾的生长,昭示出无尽的生命活力。这世间,植物对生命的追求比人类还要热烈。
在苎麻日渐丰满的时间里,季节迫不及待地向夏天的深处走去……
在吸足夏日的水分与日光后,苎麻一下子蹿到一米多高,甚至比我还要高。一园子的苎麻,更是一园子的绿,拥挤不堪,风一吹,像田野里此起彼伏的稻浪。偶尔鸟儿从远处赶来在碧叶间上下翻飞,各种各样的鸟鸣,装饰着苎麻的梦,也装饰着村庄的梦。一种植食性昆虫也跟着来了,它们对苎麻的叶子情有独钟,麻园是它们富足的家园。它们有一个威武的名字——天牛,孩子们喜欢空手去捕捉,我奇怪它们的名字,它们样貌不像牛,倒似戏剧里的角色,触角一节黑,一节白,在阳光下晃动着,像极了武生头上的两根雉翎。天牛外壳坚硬,像披着铠甲,很凶的样子。但是,我们不怕它,它是小孩的宠物,也是手中的活玩具,让我们的童年时光增加了许多欢乐。天牛喜欢在苎麻的密枝茂叶间安家落户,然后产卵、育儿,过着忙忙碌碌的一生,一季又一季……
麻园也是孩子的避风港。有时,为了躲避大人的惩罚,藏匿其间,它们茂密的叶子,隐没了我瘦小的身子,我屏住呼吸,听着父母急切的呼喊,以及从我的旁边匆匆踩过的脚步声。然后,我开始捉天牛,累了就沉沉睡去,一直到日落西山,我才从睡梦中惊醒。一个小小的园子,收藏着一个孩子的欢乐与秘密。
在我的眼里,苎麻的一秆茎,一片叶,乃至一粒果,都蕴藏着无限的风光。苎麻开细细的花,色黄白,《本草衍义》说:“苎如荨麻,花如白杨而长,成穗生,每一朵凡数十穗,青白色。”它的花有一种朴素的美,不过,我颇少见到它们的花朵,一般等不到它们开花,母亲便迫不及待地将它们刈割了。
通常是在五月份,苎麻被母亲用镰刀一片片地放倒,然后扎成一捆一捆,再将其拖到池塘边,放入水中去沤。为了让麻全部没入水中,还要压上一块重的石头。三两天后,将其捞起,拖上岸,置于开阔的空地上,让烈日晒一下,挥发水渍。苎麻一年大约收割两次,每割完一次,生命陷于沉寂,十几日后,空荡的园子里马上又会长出一茬新的麻苗,约莫两个月,又会迎来一次收割季,母亲再次将它们放倒……生命一茬接续一茬,时光周而复始。
苎麻从园子里长大、出发,经由女人的手,进入池水里,然后,它们以另一副面目再次回到村里,重新回到女人的手里。每当这个时候,村子里一下又忙碌起来。女人们将沥干水分的苎麻搬到空地,坐定后,拣定一根苎麻,先捋去青叶,摘其叶顶,留其茎秆,一气呵成。接着从茎秆的一端将其青皮剥下,一根一根整齐地摊放于竹竿上,等青皮晾干水分,置于水中浸泡,让其脱胶,然后再晾干、自然变白。程序简单,过程却是繁复的,要耗费大量的精力和时间。一棵麻的生命历程沉沉浮浮,那些疼痛的经历就好似一棵麻的生命劫难,仿佛只有经过这一遭,苎麻才算是真正成熟。“东门之池,可以沤麻。”据悉,浙江钱山漾新石器时代遗址里,出土了苎麻布和细麻绳。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美妙的想象:4700年前的夏天,我们的先人刈麻、浸麻、打麻、刮麻、晾麻……这些热闹的劳动场景经两千多年的时光,经由文字的馨香幽幽而来,生动而又清晰。多年后,我知道,它们还有一个好听、大气的名字——中国草。
许久许久前,村里的一位老奶奶总是在自家的堂屋不厌其烦地织着夏布,每日如斯,机杼声声,布韵留香。她织出的夏布薄如宣纸,软似罗绢,用其缝制的夏衣熨帖得像人的一层皮肤。村里的许多小孩好像都是穿她织的夏布长大的。
印象中,冬天晴好的日子,女人们喜欢集中到一个空地。她们熬好米粥,就着鞋样,用细细的麻线给男人打鞋底、做布鞋,一针一线里,充盈着生活的美好与希冀。男人们穿着千层底从村庄出发,涉水蹚河,翻山越岭,凭手艺,走四方。
麻绳,这是苎麻生命的又一次升华。女人们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脚底放一碗水,一条矮凳和一个篾筐,将麻皮分成两绺,左右手娴熟地交替进行。在简静的时光里,麻完成了有形的蜕变,化成麻绳,不断地长粗、长长,像岁月一样悠悠长长。
搓下的绳子,孩子们用来牵牛,在青草里放牧,有时在院里扎个秋千,将自己荡得很高。大人们则将麻绳绑在扁担上,将一担担的稻谷往粮仓里送,将一箩箩的番薯往家里挑。那些生活的物质被一点点地挑进家里,就好像搬进来一轮轮太阳,让炊烟在屋顶上永远飘荡……
自然界的一草一木总是毫不吝啬地温暖着我们的生活,苎麻也不例外。
□ 曾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