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来南昌五星垦殖场已是第八个年头了。
八年前,儿子去了大洋彼岸求学,我遇到了这群鹤。
鹤们和儿子一样吧,都是从地球的这一端飞到地球的那一端,为了成长,为了他们期许的更好的未来。
八年前那个冬日的清晨,鄱阳湖畔的薄雾被即将升起的太阳映成了粉红色,我披着朝霞架起“大炮”第一次站在藕田边,静静等待。随着太阳跃出大湖水面,藕田里的水汽缓缓向上升腾,渐渐形成一片片浓薄不一的粉色平流雾。远处刚才还清晰可见红黄相间的水杉林此时躲在薄雾中高低错落,冒出的树尖像极了一幅写意的山水画。蓦然发现,大自然真是神奇,一片不过2000亩的藕田竟然也可以烟波浩渺宛若仙境。少顷,一阵清脆的鹤鸣从身后的大湖传来,转身望去,一队人字形的鹤阵翩跹着由远而近。待这群大鸟从头顶飞过时,巨大翅膀扇动起的呼呼风声直冲耳膜,令人震撼。渐渐地,从大湖过来的鸟阵越来越多,鹤鸣声愈发洪亮。众人口中不停地惊呼,这边来了一群,那边又来了一群,双眼应接不暇。它们用翅膀搅动着粉红色的薄雾在空中寻找风向,或盘旋,或降落,联翩而至。
“你还不赶紧拍啊?”同行摄影师的催促让我缓过神来,眼前的一切竟是真实的,我不是误入仙境,这就是距南昌城东仅40公里的鄱阳湖畔一个真实的冬日清晨。
后来听说,这块藕田从2012年冬季,就迎来了30只白鹤、200多只灰鹤。整个冬天大鸟们在无人看管的藕田里挖食莲藕,后来越聚越多。2016年冬季我遇到它们的时候,白鹤已经把数量多于自己数倍的灰鹤打了出去。呼朋引伴间,在这块藕田越冬的白鹤数量已经超过2200只。其时,有关部门公布的白鹤种群数量是3000只。
藕田的主人是十户来自安徽的藕农,2010年组团开始来此种藕,两年后鹤们开始光顾。到我们来的2016年冬季,已经发展到2000多只白鹤,再加上比白鹤数量更多的天鹅、鸿雁、豆雁,只这些大型候鸟就足有万只。起初回了安徽老家过年的藕农们雇了当地人,用竹竿绑着红色塑料袋大声地吆喝着进行驱赶,无奈你从北面过来,鹤们飞向南面;人还没到南面,鹤们又降落回了北面;后来,又扛来了高音喇叭,重复地播放着吆喝声;再后来,买了大锣当当地敲,但都只是前两三天有点作用,到了第四天便再也不奏效了。国际鹤类基金会创始人乔治·阿基博说,因为种种原因,鄱阳湖里鸟们的食物极为短缺,它们在担惊受怕和饿死之间选择了前者。鸟们真的是饿急了眼。
随着白鹤摄影作品的流传,纷纷赶来的除了国内外研究白鹤的学者还有国内外摄影师们,他们朝圣般地扛着“长枪短炮”蜂拥而来。那时整个垦殖场只有一家饭店,还有一家有着四个房间可以住宿的农家乐。更多的摄影师晚上在田埂上住帐篷,白天吃着泡面或自热饭,依旧难掩兴奋。
转年,忽然有一天,隔壁鱼塘的老李凑过来说,你们抓紧拍吧,今年冬天就拍不到了。众人大惊,问为什么?老李说,人家安徽藕农这几年损失了好几百万,驮不住啊!原来,藕田主事的小马前几日带人来看了地,新接手的种粮大户要种水稻。
鄱阳湖已经没有鸟们吃的了,如果这块藕田也没了,今年冬天鸟们回来时,怎么办?
白鹤藕田要改种的消息瞬间在生态摄影圈炸开,义愤填膺的,扼腕叹息的,无可奈何的,各种情绪在摄影群里弥漫着。最后大家一致认为,我在媒体工作,应该有渠道向各级主管部门汇报,争取让政府将白鹤藕田保存下来。然而,此时距莲藕栽种最佳时间只剩两个多月了,时间紧迫,我赶紧将白鹤藕田的情况和大家的诉求形成文字到处反映。一段时间奔波下来,尽管有些部门来实地考察了,但按现有资金使用规定,无法覆盖到鄱阳湖外的农田。想解决问题,只有从根本上推动相关规定调整,何其难也!何况两个月后藕田又要易主了。
傍晚,儿子来电,到休斯敦已经超过半年了,刚去时定的床垫不知道被商家送到什么地方去了,儿子至今还睡在地板上。鹤妈在西伯利亚启程时,可能也会对鹤宝们说,这儿太冷了,我们要飞到鄱阳湖去,那儿有温暖的天气、丰富的食物,你们将在那里长大。但当鹤妈拖儿带女飞翔近6000公里投奔鄱阳湖时,没想到却要面对食不果腹的困境。彼岸太远,我帮不到儿子,但是这些哑着嗓子嘶鸣着索要食物的鹤宝们就近在眼前。
我需要做点什么。
在众人的“怂恿”下,我以南昌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副会长的名义发起了“留住白鹤”众筹活动。国内外共113位摄影师慷慨解囊,其中美籍华人摄影师梅慈敏女士在休斯敦义卖了自己的摄影作品。滚烫的爱从四面八方向鄱阳湖汇聚,温暖了白鹤,更温暖了我。
八年过去了。如今的五星垦殖场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字——“白鹤小镇”。五星白鹤保护小区的面积由原先的300亩扩大到了1050亩,南昌高新区政府不仅新修了连接城区的鲤鱼洲公路,还配套建设了白鹤科普馆、自然教育中心。小镇上的餐馆民宿已达33家,世界各地的观鸟者有了更多的选择。
八年,不短,也不长。但白鹤,赋予我生命新的意义。如果可以,希望余生都是牧鹤人,与鹤为伴,直至白发苍苍!
□ 周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