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晓莉
家人在外地新结识一位朋友,相处也就几天,便匆匆辞别。没想到这友人转身便寄了两盒武夷山红茶来,并留言说是他的老父亲在武夷山亲手种的茶。茶叶到处有,喝到朋友自种的还是第一回。我们拆一盒,取一小撮细观,见茶叶近乎焦黑,一条条都有点硬,像脾气倔的老头。一点也没有龙井或狗牯脑外形的秀慧。滚水冲下去,满杯皆黑,浓比酱油。慢慢啜饮一口,味道不苦,只是厚。嘴里是香的。真是好喝。有这样的好茶垫底,即使初识的朋友,也变得常常想起,常常记得。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无由持一碗,寄于爱茶人。”唐朝白居易这样写。我每读之即会心。白居易是懂茶人,因喝茶可独自,亦可三五人一起,无须任何定例,要的就是一份“无由”。他也是爱茶人,喝到好茶,想起远方的朋友,即使见不上,也可在意念中敬上一碗,与之共享。更有名的是杜耒那一首《寒夜》:“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寥寥几句,勾勒出中国人以茶会友的场景:围炉喝茶,叙旧不止。窗外梅花是背景,室内茶叶是灵魂。喝了一巡再添一巡吧,话还没有说够呢。至于是龙井还是茉莉香片,并无区别,两样都有的话就两样都沏上。有茶叶、梅花和朋友,这个冷冬不冷,这个寒夜不寒。
一片片茶叶子,就这样微小而细密地拉近了人与人的关系。
英国学者麦克法兰在名为《现代世界的诞生》一书里,曾谈到茶叶这一事物给世界各国带来的不同影响与改变。他认为宋元之时蒙古民族的崛起即与茶有关:蒙古人饮用茶后,身体补充了大量维C,从而他们才有足够的体力长途跋涉远征整个中国——茶,成了蒙古人的先遣军,给古老中国带来了很大的麻烦。读此书过后,每捧起茶水,我对掌中的这一碗茶,不免要重新打量。于水波的轻微动荡里,当年彪悍的蒙人大块嚼牛羊肉同时佐以大口咕嘟的茶水(于此我们仿佛看见茶水携带维生素于他们体内充沛游走)的身影,刀剑马靴闪烁的光芒,一一浮现而出。
中国人好说“杯水风波”。这一杯水,该也是茶水。那么蒙古人所酿的这一风波,该是要多巨大的杯子才可以盛放。
通过这一碗古今同一的茶,远走的、呆板的历史与我们活生生的素常生活就这样互相交织起来,并于瞬间我瞥见那碰撞而出的“火花”。
关于茶水,各国文学作品均有不同记载。日本文学有那样的记载,在一间仅只摆放茶具、除此别无他物且一尘不见的茶室里,喝茶的人席地而坐。他们一言不发,只观看、等待烹茶的人在一套冗长的程序后,端给他们的那一小杯茶。于无比洁净、静默的氛围下,从一盏小茶中品出大的禅味。茶成了表演与表演中释放的仪式。这是日本“茶道”。
但在毛姆、简·奥斯丁的那些小说里,遥远英国的茶会,却变得热气腾腾,人间烟火。那些士绅男女,情俏之后、勾心斗角之后,累了,去围桌喝一杯茶。蕾丝花边、燕尾服,与来自中国的瓷器茶杯,都是精美上流。杯茶之后,情可能更浓了,也可能就此淡下去了。茶是歇息地,也是加油站。茶,是他们生活驿道边的一个个凉亭。马蹄声急,催人前行。暂且停下喝一杯优雅的茶。
而在中国人的生活里,就像白居易与杜耒的诗歌所透露的,茶是最质朴的事物。米与油盐,与茶,没有一家不家常配备着。茶是宫廷贵胄们的,也是赤脚农家的。中国人发现茶这一自然恩物,种水稻种树一般种茶。在以茶叶种植为生的某些地区,人们甚至每年都要按照世俗化的方式,为“茶神”娶亲。他们选出当地最漂亮的女子,送去做“茶神娘子”。“神也要有他的妻”——如此按照人性理解神理解世间万物,是中国民间最擅长的。
中国人对茶的运用发挥到极限。不仅喝茶叶,也用茶梗做枕,用茶叶驱腥臭。有人生病的人家,将喝过的茶叶渣子倒在路边,据说路人踩过,病人即可痊愈。
连茶烹好时升起的那一缕似有若无的烟雾,中国人也是喜欢的。茶烟入诗文入画卷,缱绻袅绕,含义无限。有仙气,有禅意,也有个人感怀植入其中。我记得陆放翁有词云,“行遍天涯真老矣,愁无寐,鬓丝几缕茶烟里”。说的是江山万里之后,行路之人在夜里与友对坐,两人都已鬓生白发。但都是遍历荆棘的人了,年华如何老去,彼此心中亦都有数。那么往事休要再提,且于茶烟缭绕中饮这眼前的一盏愁茶。茶烟白,鬓发亦白,两相映照,道不尽人生沧桑、心事苍茫。
我曾听说与茶有关的真实故事,来自一位有声望的智者。某年他去深圳,当地一富商迎接。为了表示虔诚,富商捧出珍藏已久的好茶敬献。见老师呷过一口,富商问:“老师,茶如何?”老师说:“好茶!”富商又进一步说:“这是二十万一斤的上好‘普洱’。据说这还不算最贵。还有更贵的。”
老师听闻,又道一声:“好茶。”说完,却是再也未饮一口。
回房休息后,老师对同行人说:“人只有在生活最细微的地方修行,才见出诚意和毅力。二十万一斤的茶,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该喝的。”
茶本身并无高低贵贱之分,是人把它作了区分。茶本是清香之物,是人以金钱为尺度,增了它的俗气——这,也许是老师想说而未说出口的。
“口舌之味,通于大道。”道,存于生活的点滴之中。于一杯茶里修行。这是来自智者的“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