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冈山是无数诗人赞颂过的山。它的日月风雨、云雾雷电,它的峰峦山石、溪谷瀑泉,它的松杉枫栎、竹茅菊兰,它的蛙鲫鳅鲵、鹰雀鸦燕……自然万物都成为诗人们吟咏的对象。
翻阅旧日笔记本,意外发现粘贴其中的油印诗稿,我写井冈山的两首,油印应算发表吧,发表在工农兵文艺站的小报上,据记载,其中一首还被上饶地区广播站播发,当时懊恼极了,身为作者的我竟未听到。另一首诗写黄洋界保卫战,写到了竹:“休猖狂,自有‘好菜’来招待;我军民,阵前已把‘宴席’摆。满坡‘竹笋’任你吃,山上‘石蛋’送下来。”一位刻意求新的诗友甚是欣赏此作,为它把战斗想象成吃请啧啧叫好。
为了纪念两个“五十周年”,我这知青身份的业余作者好歹也作了一点儿贡献。得到的奖励是,以集体参观为名,上了一趟井冈山。我用一个小本子,一路以顺口溜的形式记录每日活动;用另一个小本子,抄录了井冈山博物馆的不少解说词。最近收拾旧物,发现小本子仍在,竟有些小激动。
井冈山的中心在茨坪。那时的茨坪很小,小得就像一座村庄,四围散落着一些民居,包括伟人故居,中间则是稻田和水塘。时值金秋,可稻田里尽是禾蔸,那是因为山里水冷只能种一季,一晚已经收割。茨坪不同所有村庄之处在于,多了宾馆、博物馆和路边挺直粗大的水杉。不错,很早以前的茨坪,真的是坐落于井冈山一处盆地中央的最大村庄。
水杉是上世纪50年代的井冈山垦殖场栽种的。那时全省的垦殖场有不少文化人,他们编的《垦荒者之歌》唱道:“新社会里新事多,干部下放进山窝;锄头是笔山是纸,写满文章在山坡。”水杉便是一篇锦绣文章,井冈山垦殖场的文化人在栽种水杉的同时也栽种诗歌散文,我至今记得其中一二位的姓名。
在新时期之前的江西文学土地上,长得最为挺拔的是诗歌,这跟诗人们拥有雄伟的井冈山紧密相关,优秀诗人的代表作有不少是写井冈山的,比如文莽彦的《井冈山诗抄》、吕云松的《兰花吟》、陈良运的《黄洋界放歌》等等。井冈山始终是江西作家的一座靠山。比如近年江子的《苍山如海》,对于革命历史题材的散文写作,颇具创新的启示意义。何止文学,美术、音乐、舞蹈、影视乃至整个江西文艺,都得益于井冈山丰沛的创作资源,可以说,井冈山是当代江西文艺的圣地。我以为,或许可以找一块小小的空地,比如一座杜鹃花圃,一片兰花草坪,让花草烘托着,建造一座平凡却独特的江西文艺博物馆。它的收藏一定非常丰富且有意味。
从前上山,通常走泰井公路,一条值得迷恋的景观道路。有色彩鲜亮的田畈,有苍劲的古树古藤和苍老的古庙古屋。出了泰和境,公路盘山而上,盘绕在花海竹海,盘绕在云里雾里。
从来忙着赶路,未曾停下车来。幸而有同事挂职泰和,得到机会去观赏公路两边风景。见过一座村庄叫八栋屋,严氏八兄弟的宅院,已有二百余年历史;见过一片树林叫楠木林,天然生长的楠木三百多亩,十分稀罕;见过一座水库叫南车水库,据说沿着水库尾巴也可以攀登井冈山,水库边多有名贵的竹柏……后来有了高速,从前的景观难以领略,从前的盘山趣味也无从感受。倒是方便快捷。
我也曾走永新上山,走遂川下山,皆因水情或路况缘故。永新至井冈山路段同样难走,从南昌经永新到得宁冈,天已断黑。安排在宁冈住了一宿,第二天参观龙江书院、会师广场,顺便匆匆看一眼炎帝陵,赶紧回马茅坪黄洋界。
宁冈当时还叫县,全省最小的县,叼根烟或啜根冰棒可走遍全城(我吸烟试过,稍有夸张,大致可信),后来与井冈山市合并。我特别喜欢宁冈虽是边城却安逸宁馨的氛围。2005年中国作协举办“重走长征路,讴歌新时代”作家采风活动,参观宁冈后出赣界入湘境,解了我对宁冈的几分忆念。
到了宁冈,不由自主,我注定会忆起1978年春天一个从大学校园怅然离去的背影。我的同学和室友,一位来自宁冈县的瘦高个。因为减员,他的铺位一度成了全寝室的公共箱架。好不容易盼来恢复高考,并且把握住了命运转机,瘦高个不幸竟被打回原籍,那番经历简直有点儿悲壮。
入学报到之后,新生都得去学校医院做身体复检的。不料,该同学被查出问题来了。X光片显示,肺部有阴影,纹理比较粗。医生说,感冒也会导致纹理变粗,你要加强锻炼,跑跑步,也许阴影就消失了;医生又说,你别紧张,这事要上报学校,待到学校作出决定将有个较长过程,说不定那时候你完全好了呢。
这就是希望,是照亮阴影的阳光。于是,他遵照医嘱,开始跑步。每天带着阴影奔跑在晨曦中,暮色里,月光下。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他又去拍了片子。一个春光明媚的结果。冬天走了,春天来了,阴影被驱散了,太阳穿云破雾出来了。仿佛奇迹,或者,是调皮的肺,跟主人开了个玩笑。
可是,学校的决定接踵而至。是毫不暧昧的两个字:退学。我依稀记得他去找过有关部门。然而,那时的决定是庄严的,那时的人对决定则是恭顺的。
他真的要走了。要把从宁冈带来的行李送回宁冈去,要把入学通知书寄还给1977年,要把内心的阳光托运给1978年,而把阴影揉作一团随废纸扔掉。
幸运的是,几个月后,他考入另一所大学,毕业分配去了北京。掐指一算,他回到宁冈,七八级高考应该开始报名了。也许,出了汽车站他便直接去到报名点。
莫非,这就是宁冈人,不,井冈山人的性格?
瘦高个离校前介绍我认识了他的宁冈老乡,一位在昌的部队诗人。我清晰地记得我俩握手时他的表情,虽然内心阴影笼罩,其眼里却是温暖的光明。诗人名刘立云,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当年他有一首诗歌代表作,题目正是《我是井冈山的儿子》。或许,从诗里亦能窥见我那同学的心志。
至于走遂川下山的经历却记不清。依稀仿佛,经过黄坳和一个叫草林的红色圩场。2002年,应央视三套“电视诗歌散文”节目组约,写井冈杜鹃,文章还没想明白呢,导演摄像等一行人齐刷刷上了山,一边体验和踏勘,一边等着稿子,边设计边施工似的。陪同导演去笔架山踩点经过黄坳,见一路风景依旧,我敢确定先前一定从此路过。
时值四月中旬。山下杜鹃花陆续开放,山上却没有动静。上了山的节目组迫不及待,打算第二天去爬笔架山。接待方朋友说别急,还得做好准备,安排我们次日就近参观。我挺纳闷的,什么样的准备需要一整天工夫呀?接待方笑而不答,表情有点神秘。第二天,从仙人潭瀑布往军械厂去,惊见一条蛇盘在山路上。接待方笑指前方,终于开口:你问准备什么,准备对付它。也是,过了惊蛰,蛰伏一冬的蛇们纷纷出洞。后来得知,去年此时,有个摄制组也是为了拍笔架山杜鹃花,遭蛇咬了。
傍晚,蛇药送到。找的是山下厦坪还是哪儿最好的蛇医,其蛇药在井冈山地区称最。准备蛇药的那天,我也做了知识储备,去园林所走访专家,得知井冈山的杜鹃花品种不少,其中包括万亩高山云锦、笔架山的猴头杜鹃,而且猴头杜鹃乃乔木而非灌木。不过,未身临其境,对笔架山、对乔木并无概念。
天蒙蒙亮,揣着对上一年的紧张,我和导演前往笔架山。请来的向导是手握柴刀的当地农民,一个瘦瘦的后生子。他要求我俩扎紧裤脚,并在裤脚和鞋帮上涂抹清凉油风油精,蛇怕那种气味。而帮助我俩战胜恐惧的,应该还是那最好的蛇药。
其实,比蛇更可怕的是,根本没有上山的路。路在脚下。确切地说,路在刀上。路是向导挥舞柴刀砍出来的。先是缓缓的山坡,长着密密的竹子和灌木,接着就是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林间有厚厚的腐叶,倒伏的朽木,潺潺的水流。
对于我,身后的导演比蛇比猛兽更让人担心。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从未爬过山的北方人,估计也很少锻炼。出发不一会儿,他便气喘如牛,面色苍白,从前老是见人形容豆大的汗珠,那一天我长见识了,很确切地看清了豆大汗珠到底有多大,看清了它的体积、圆周和直径。我怕他出事。
只能不断地歇脚。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很快便湿。那时我年近五十,因为平时经常爬爬山,以期出一身透汗,对笔架山的高度并不怵。可别的山再高,也是沿着山路走的。笔架山不然。越往高处去,越难下脚。必须手脚并用,抓住岩石,搂着大树,慢慢向上挪动。那才叫真正的爬山呢。
从早晨到正午,六个多小时,终于攀上山脊。所谓十里杜鹃林,竟然是长在山脊上,高者达六七米。也就是说,即便上了山,要拍摄杜鹃花也不容易,人得仰视花朵。那时并没有航拍器,至少那个节目组没有。更悲催的是,杜鹃花也有大年小年,我们不幸赶上小年,树上花朵花苞稀少,而且花朵已经蔫了,可是向导说五月初山上才会开花。但愿吧。啃完面包后,又花了几个小时下山。
节目组要在井冈山上等到五月初,等到猴头杜鹃盛开。而我得赶回南昌,以便安静下来赶稿。下山走的还是泰井公路,一路上发现好几处杜鹃花开得正旺,马上电话告知节目组。山下的杜鹃花,才是我们常见的映山红呢。
后来发现,三清山也有大片的猴头杜鹃,而且,人家乖乖地顺势长满山坡,栈道在上,拍摄十分方便。
我在电视散文里这样描写井冈杜鹃,其实说的正是身为乔木的猴头杜鹃——
一棵棵,盘旋虬曲,从岩缝里挤出来,旋出来,树皮上斑斑驳驳的苔藓尽是含辛茹苦的纪历,树皮剥落了,便是金属般的质地;
一片片,顺山势倾斜,如龙蛇腾空,哪怕穿破云天也要郑重地舒展自己的枝条,哪怕不露痕迹地与山石融为一体,也要庄严地奉献自己的花朵!
再上笔架山,向导变身缆车,轰隆隆,几分钟便上去了。后来我陪同一批党史专家去赏猴头杜鹃,估计未能赶上花期,便对十里杜鹃林兴味索然,记忆里除了栈道没有别的,找出几张合影,背景不是鹃林而是几棵松树,由此可见,猴头杜鹃让端机子的和摆姿势的都大为失望。
那次重访熟悉的井冈山,却是认真细致。因为,跟着党史专家,能从博物馆的展板上捕捉到历史的生活气息,能通过他们对人物的访谈,追索到真实生动的细节。每到一处我都听得格外入心,尤其毛主席重上井冈山的细节,令我感动不已。是的,一位领袖之所以伟大,往往更显现于细微之处。
永新人当然也是井冈山人。永新人在江西文学界曾经是格外醒目的存在,有的文学活动听过去像是永新老乡聚会,乡音浓重。他们中有吴海、周劭馨、汪木兰、陈公重等评论家,还有诗人徐万明以及其他。年轻时,我由他们老乡的日常聊天,得知永新县的许多地名,屡屡生出念头,很想独自坐南昌到文竹的火车去跑一趟。那是准备通达井冈山的地方铁路,为效益故,旅客列车开开停停的。可惜,我打定主意之日,乃列车再次停运之时。
直到2012年,永新仍是我不曾抵达的“盲点”县份,黄瓜上市季节,我“扫盲”去了。见到龙源口那巨大卵石铺面的高高拱桥,恍惚觉得似曾来过,后翻出记有打油诗的小本子,果然,到过的永新地方还有三湾呢,“三湾红枫永远喷火焰”。
那次从永新拎了半蛇皮袋黄瓜回家。久违的黄瓜。黄颜色的黄瓜。带黄瓜味的黄瓜。水分充足的黄瓜。城里绝对吃不着的黄瓜。
井冈山的南瓜也是。听着歌曲《井冈山下种南瓜》长大的人差不多都老了,而我知道,我的同事、词曲作者孙海浪和吴颂今仍葆有童心。多年来,若在山上吃到南瓜,我心里注定会回荡那亲切童声;若是陪客,我则对井冈山南瓜赞不绝口。必须的。那是往昔的味道。本真的味道。特别可口的味道。
□ 刘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