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我,小时候总喜欢往土路山野间跑。后山的小路,哪里宽哪里窄,哪里落叶厚实,哪里容易踩空,哪里雨天打滑,这些我都熟悉。当然,哪里的松树参天,哪里的竹根粗壮,在哪能寻到既好看又好吃的野果果,于我而言也是如数家珍。
面对后山,不常归来的我,内心充满了怜爱与歉意。但后山沉默不语,它该是舍不得责备我,只托付缕缕清风将满山的草木芬芳一一送至我的额前。后山苍莽,后山丰盈。后山孕育了老家的人间烟火,后山秘藏着乡亲们生生不息的哲学。
我知道,后山便是我的襁褓与摇篮,我的福祉与幸运。后山是日夜守护我成长的依靠。我亦珍惜它的每一棵树,每一尾竹,每一茎茅草,每一声鸟鸣。珍惜它雨后春笋纷纷拔节,和我比起个头来毫不示弱的表情。珍惜又长又粗的松针接二连三扑向大地的怀抱,而后铺成那金黄厚实的地毯。
我的后山,竹树杂生,草木葱茏。我时常走进后山深处,与松、杉、枫、柏、茶、梓、梧桐一起迎着阳光微笑,与树下的落叶、乱石与低矮灌木无限接近,再接近。我有意拉着后山的裙角,希望时光走慢一些,再慢一些,让自己的青春尽可能多沾一些山野的露水,尽可能多饮一些林间的轻风。
如果说湖泊是大地的眼睛,那么青山便是大地的耳朵。后山携四季晴雨在这里落脚,它理所当然属于巍峨青山的一部分。大地时而热烈,时而沉寂,后山也随着大地的节奏,时而动感,时而静默。大地春暖花开,一派欣欣向荣,后山则拿出看家本领,将自己打扮得满目绽绿、生机勃勃。大地瓜果飘香,丰收在望,后山亦敞开怀抱,以深情、温馨的姿态,传送钦佩、祝福的目光。为之吟,为之唱,为之歌,为之舞。那满树的叶都在欢腾,那满山的树都无比灿烂。天空高远,后山如黛,是经年不可复制的山水画,是我记忆里镌刻的散文诗。
其实,大地的耳朵远不止后山。还有后山上不平不陡的泥土,每一粒沙石都在努力沉淀,以小裹大,以实求存。我一步紧跟一步地踏上去、踩下去,脚底松软、稳健,无比亲切,那该是大地传递过来的深沉与踏实。还有长在泥土深处的根,树根、竹根、茅根,各种不知名的根系。它们一向倔强、坚毅,向下、扭曲,只为向着大地深处无限延伸,不惜牺牲自身的容颜,却赢得了生存的强大力量。还有山肩上的巨石,巨石上的苔藓,苔藓下的蚂蚁和蛰虫。还有白日里大摇大摆出没林间的山鸡、野兔,夜里才出来活动的猫头鹰、黄鼠狼。
它们,都是大地的耳朵。它们以各自的灵性和生存法则,穿行在大地之上,穿行于山路长风之侧,引领着后山的呼吸、后山的脉搏、后山的言语。它们无时无刻不与后山聚在一起,共同面对苍穹的广袤,面对田野的静美,面对炊烟的柔情。时光煮酒,后山藏风。当我脚下再次响起落叶的沙沙声,大地的耳朵们正列队报到,争相向我这归来的游子倾诉衷肠,向醒来的大地诵读那流传千古的诗章。
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后山亦肃穆挺立,后山亦勃然坚韧,后山借杜鹃声声向大地表达爱恋,后山以满山朝露向人间坦陈朝气。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悠悠树影,翩翩光晕,后山有多高,蝉声就有多密匝多曲折,后山有多大,鸟鸣就有多婉转多温情。它们得益于后山的包容、后山的滋润、后山的倾听、后山的陪伴。它们,也是大地的耳朵。后山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在它们的动与静、光与影里一一呈现,在大地宽广的臂弯里次第上演。
“轰隆隆——”老家的雷声格外地响。我在自家屋檐下竖起耳朵,大大小小的蘑菇在后山竖起耳朵。风来了,雨来了,风雨是蘑菇们最好的温床。它们在泥土与落叶间,探头探脑地窥视人间。风雨很快过去,接下来该这些神奇的小精灵出场了。它们撑着小伞,迅速占领各个山头与山谷,比树木、比翠竹、比茅草更加精神抖擞,比山鸡、比野兔、比飞鸟更加团结紧密。这里一丛,那边一簇,它们咬耳扯袖,它们窃窃私语。它们直起满是雨水的腰来,要为绵延后山点缀一些细微的灵动。它们将各种好奇说与树听,说与风听,说与我听。它们是大地最神奇的耳朵。
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大地有耳,后山无畏。后山不仅送青,还送来了四季常在的山果果野果果,送来了箩与筐、箕与席、栋与梁,送来了一垛垛整齐的柴禾,送来了孩子们快乐淘气的童年,送来了对大地的虔诚、对村庄的守望、对庄稼的祝福……
大地有耳,后山皆知。这些大地的耳朵,装满二十四节气,装满阳光,装满风雨,装满亲情,装满了爱。爱如涟漪,耳如涟漪,荡漾在青山绿水间,荡漾在我心最深处。
□ 李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