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江,款款流淌,无九曲回肠之妙,却尽阅一城风情;一条江,逶迤穿城而过,被称为城市的“母亲河”。这江,名“秀江”,当地人习惯称之为“秀水”;它身边的这座城市,叫“宜春”。一江一城,耳鬓厮磨,依傍千百年。江水感知着城市的脉动,城市给江水柔媚的江岸。一条城中河,流淌着城市的缱绻时光,也蕴藉着城市一页页厚重的历史。“秀水只随烟尘去,一江如练蕴风流”,如此意趣丰盈的诗句大概能够喻示秀江钟灵毓秀的历史底蕴。
宜春,古称“袁州”“宜阳”,关于这座城市的得名,地方史料如是记载:“城侧有泉,莹媚如春,饮之宜人。”汉高祖六年(公元前201年),宜春正式建县,迄今两千余年。而秀江的渊源,一时难以准确地稽考,只是东晋干宝《搜神记》所述仙女下凡故事的发轫地即是秀水下段的仙女湖;而世界上首部科技百科全书《天工开物》,据说乃宋应星在秀水下段的钤阳湖畔所撰。两部享誉古今的奇书皆与秀江有关,甚至由此可推知这条河的径流端倪,即它至少在东晋前便润泽城域,汩汩成川。
从源流分布看,秀江原为袁河的一部分,袁河发源于武功山北麓的大安里幽谷,它自西向东,一路流经萍乡芦溪、宜春袁州与新余分宜,再汇入赣江。袁河蜿蜒向东,宛如赣西地域的一条大动脉。而秀江,是它驻留袁州古郡的一抹剪影、一段乐章。“十里五里碧滩接,一桨摇出青山青。推蓬回首望长安,袁江远在千山上。”绿水青山,桨声欸乃,回眸清远,古人曾用这样的诗句盛赞秀江之韵。
秀江水韵的序曲还跟一片巉岩有关。岩名化成,乃水边秀峰一座,草木葳蕤,独倚苍穹,若刀若剑。水拍山崖,咆哮如怒,而化成岩以秀丽、幽静化之。一喧一幽,天籁之妙,佐以岩中千年禅寺,香火缭绕,禅音如缕。如此佳境历来成为那些胸藏块垒者的心仪之地。大唐股肱之臣、一代名相李德裕被贬袁州长史期间,曾寓居岩壁之中,吟清风明月,叹宦海浮沉。李德裕不以潦倒之身自伤,一边悟道山中,一边静观时局衍变,为日后东山再起积蓄能量。李德裕被晚唐诗人李商隐誉为“万古之良相”,其令人敬佩之处还在于对袁州士子不遗余力的训教与襄助。传说当地一干儒士曾常往崖中拜谒李德裕,执经问难。李德裕不以自己位高权重而傲视芸芸士子,他襟怀之宽广、恤人之细微让人肃然起敬。李德裕蛰伏秀江之滨不出一年,得以再次大鹏展翅,重返朝堂,且成千古勋业。近代梁启超甚至将他比肩管仲、商鞅、诸葛亮、王安石、张居正等古代著名政治家。李德裕步履远去,足音却千百年铿锵在秀水之滨。而蒙其教诲与提携的袁州士子卢肇与易重学业精进,先后成为古代江西第一、第二位状元,一时名震士林。
秀水东奔,浪涛堆涌。滚滚浪花,犹如权门倾轧、朝阁争讼,那些不幸的逐臣竟然纷纷奔赴秀江边。仅李唐一朝,除李德裕外,先后有李适之、房琯、王涯等谪臣被贬袁州,而且他们都曾宰执朝堂、位极人臣。而一川秀水,让他们失落而怅惘的眼神灿亮起来。澄江似练,盈盈秀水也安抚着他们躁动的内心。水至清则心至静,秀江之水虽非沧浪之水,亦可濯其“簪缨”,安其心魂。这片不算浩瀚的水域日升月落,鱼鸟同欢,与他们身处的险恶朝堂大相径庭,也大异其趣。值得庆幸的是,这些大唐逐臣自秀江边离去后大多有个不错的归宿,或否极泰来,或重享君恩。
与上述诸公官居宰辅不同,另一位大唐谪臣身份没那么显赫——五品刺史的他从蛮荒之地岭南潮州量移过来,却给袁州造福甚巨:禁隶、祈雨、兴学,一连串雷厉风行的大手笔让袁州官民永远记住了他那个响当当的名字:韩昌黎。“文起八代之衰”“唐宋八大家之首”——韩昌黎在袁州并不太在乎这些闪光的头衔。食君禄,为民谋,才是他袁州任上的头等大事。
昌黎是他的别名,韩愈才是他最为世人熟知的名字。韩愈姗姗来迟,却值得袁州地方志大书特书。他甫任袁州刺史,即为州府咫尺之遥的一川秀水震撼,但他无暇在秀江边远眺闲云野鹤,听浪涛奔涌。他在袁州只停留了九个月即奉旨北返,然而袁州百姓却把一座座沉甸甸的建筑——昌黎阁、昌黎书院、昌黎大桥送给了他。众建筑之中,位于秀江下游的多胜楼无疑最为宏厚与耀眼。水绕楼,楼连水,水楼相接,江天一色,高达七层、直通霄汉的多胜楼周遭景色旖旎,访客如云,为袁州新八景之一。这座雄伟的楼阁取名于韩愈题赠好友王涯的劝勉诗“莫以宜春远,江山多胜游”。“多胜游”,这是韩愈量移前对袁州这个江南名郡最率直的印象描述。满含对这方土地称羡与美赞之意的韩公,没让袁州百姓失望与忘怀,一座最美、状如仙阁的江滨建筑也许是他们对这位“刺袁”者最好,也是最有分量的馈赠。
人固有品,江川亦然。滔滔秀江见证了江岸千百年来的荣华与变迁,也涵养了一城百姓的操守与心性。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浪花飞卷,淘尽千古英雄,秀江长堤寂寥,先贤身影已杳,但这条临城之江,这条人文氤氲的城市大动脉延递的秀雅风韵将生生不息。
□ 彭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