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然
脚步前进的地方,是远古
那未知深处藏有开天辟地时的秘密
怀着敬畏和好奇
我去拜读鸿蒙时代的一页史诗……
——摘自日记《燥石九日》
清晨五点多,不大不小的雨落了下来。公鸡司晨,炊烟还没升起。我登上高高西岭,在雨中细瞰全村。雨幕中,村庄的细节全部隐匿。村域内那些红豆杉、黄檀、榧树、鹅掌楸和百年古松,也模糊得只余一个轮廓。能看见的,是高低错落的人字屋顶,顶上覆青瓦,青瓦鳞片般在空中延展。面对梦里家园,一种柔软撞疼了我的心,撞红了我的眼。岭上风很大,草木在风雨中剧烈摇摆。几丛细弱的小山竹,快被风吹折了。五六只雨燕,摇摆在空中觅食。新竹和雨燕,这些细柔生物,让一座海拔580米的石头村子生了几抹灵动。
风雨中极目眺远:北边是山,南边是山,东边还是山。那是更高的才地岩、蛤蟆藤仔埝山以及桃仔树岩里山,山把村庄揽于怀抱之中。受远古冰川造山运动以及自然风化影响,这里的山体地貌多为怪石盘踞,随处可见史前造山和小火山喷发遗迹。“燥石”,正得名于此。古老的事物令人无我,斜风凉雨中,注目才地岩上倾泻如瀑的几条巨石川,身心俱忘。
吉安大地上的古村,多以耕读人文、明清建筑为审美之要。在新干七琴镇,中国传统村落燥石村,却以独异的石头之美,出类于群。
这个300多岁的村庄,坐落于玉华山支脉,全村皆从李姓。仅从生存角度看,这个石头山窝算不得良选。它远离城市,山土贫瘠。燥石村党支部副书记李爱根相告:“山中也没什么出产,田土中一锄头下去挖到的也是石头。”先祖为什么选择此处开基?答是祖先逆山中水系上来放鸭子不走了,在此生息繁衍了。这个答案显然不够。
“村民未见见村烟,水绕山环别有天……四序风光无限好,桃源嘉境想同然。”这是一首写在李氏族谱上的古诗。写诗之人,把家园类比为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其情也深,其调也雅。作为应和,村里石头门楼上,写着一副世代留传的对联,“文运天开春回黍谷,溪山雾列景疑桃源”。桃源,又是“桃源”!吸引李氏祖辈的,大概正是这里的遗世独立不知魏晋。这里山高路远远离喧嚣,直到今天一周也只有两趟班车。两三百年前,这里一定具有岩石般的安详静谧,把劳苦众生抚慰。所以,原本贫瘠的家园在他们眼中才会变成桃花源。
受限于自然环境,自开基以来,村民们就只能依山用山,凭石取石。在石窝窝里垒房安家,在石缝缝里挖梯田辟菜园开地窖。那些来自远古的巨大岩石,被切割成形,垒为屋居、铺为道路、造为生活之用、塑为村庄之魂。其美,美在原始拙朴粗犷;其美,美在天然洒脱大方。燥石的村容,不精致,不造作,没有高大的马头墙,也没有什么雕梁画栋,石头,石头,还是石头,石头无处不牵动外来者的视线。“小西藏”,这是外来客对燥石的爱称。那翠色掩映下绵延几里的数条巨石之川,那村中层层叠叠高低错落的岩石建筑,诱惑着我深怀崇古之情,翻山越岭而来。
此来,我身心俱闲,早早晚晚,在村里村外走动不歇。石巷、石墙、石梯、石窗、石门、石柱、石础、石房子、石废墟、石沟渠、石磨盘、石水池、石龙阵……我是一个流放归来的王,要把石头王国的每一个细节都认下占有。然而我更喜欢的是当导演,我想栖身在这远离尘烟处,以此为舞台,自导一部跟沧海桑田千秋变幻有关的戏。如此,燥石的诸多元素:石头青瓦房,废墟中魔性疯长的商陆花,林下阴凉处碧绿爽口的野菜“毛海”,远远近近的巨石川阵,以及一脸慈祥喊我“宝宝”的留守老人,还有乖乖的鸡儿狗儿猫儿,自然而然,充当了这部戏的大幕和背景。
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很值得投以恭敬和探索的目光:因为,大地上的石头来自地球新生之时,系宇宙星尘合成。宇宙星尘,我喜欢听这四个字,像初生的婴儿喜欢这个世界。据地质学资料,地球上最长寿的石头,其岁46亿年。一块石头,内里藏着婴儿宇宙的长相。也即是说,燥石村里村外的角角落落,流淌着鸿蒙初开时的神秘气息。石头若能启口,会讲出天地间多少千秋风流?燥石的石头营造了一个独到的“场”:在这里,语音会低下来,脚步会轻下来,心儿会静下来。想想吧,在星际移民不断热议的时代,有一个小山村,可以供你去拜谒远古,触摸洪荒,这事多神奇,多美好。
黄昏在来,一只母鸡下蛋了,“咯咯哒哒”忙着报功。公鸡隔得老远听到了,昂首“喔喔”应了两句。一鸣一啼之间,人世的烟火元气汩汩而出。一个抬眼,几缕炊烟,正在燥石的暮色里袅袅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