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然
我再也想不出什么比这更让人愉快
要做开天辟地第一人
在一个长达几百年的破折号后面
写下第一个字
——莱纳·马利亚·里尔克(1875—1926,奥地利)
晨起开卷,读了几行诗,以为献给欧阳弘甚好。
欧阳弘,曾生息于古庐陵江南小村“钓源”。此村名,源出追慕垂钓渭水的姜太公,相传系弘公曾祖父、安福县令欧阳万所起。作为开基祖,弘公已经在村外西南坡下的香樟林中,安睡千年。
就是这个男人,于唐朝末年,遵祖训来到钓源开基定居。从此欧阳氏——文坛宗师欧阳修的嫡裔与宗亲,就在钓源安居乐业,生息繁衍。诗人里尔克提到的那个“破折号”,不是几百年,而是福祉绵延逾千年!
钓源,这片千年前寂寂无闻、傍水依山的肥沃田垄,因了欧阳氏的到来,流水不再寂寞,道路不再孤独。从此有了晨昏和远近,有了男欢和女爱,有了花朵和炊烟,有了鸡鸣和犬吠。生长了“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诗情,涵养出“一榻清风书叶舞,半窗明月墨花香”的品趣。有了“江南民居博览园”的雅号,戴上了“中国历史文化名村”的桂冠。
更迎来了,东西半球,一批又一批慕名而来的“追梦者”和“考察者”。
一千年,一个村庄,它的起落兴衰,它的人文演化,已无人证。战乱天灾以及人祸的危害,也已远离。千年烟云,在古村并不是了无影痕。遗世独立的气息,在钓源的青砖黑瓦、水塘天井、翠柏垂柳、石板曲巷、重檐屋垛、精雕细彩、鎏金漆画中,吐纳代谢,使逝去的历史依然活着,令今古对话得以发生。
宁静古朴的钓源,以其保存年久的独有的文化和建筑符号,唤醒了追名逐利的现世人内心中,那份暗暗涌动于血脉里的、对“天人合一,万物和谐”的向往和渴望,从而成为到访者共有的一个“家园旧梦”。
怀旧寻根,回归自然,追逐理想,寻找港湾。疲惫的你,只要愿意踏足钓源,这里就能给你想要的。村子有隔世般的稳泰安宁和神秘静幽,行走其中,就如游动于一卷发黄的画轴中。看见它,清醒的生活,立马会种下一片梦意。
一个乍雨还晴的日子,我第三次来到钓源。
村落四周,被众多访客向往吟咏的两万棵香樟,正是绿意醉人,像一首又一首刚写出的唐诗,令人心生愉悦柔软。村中有棵泡桐,被夜雨打下一地落花,湿湿的绿草地上,一片残白令人生些小难过。这是一曲宋词了。
几个村妪,在村中间的水塘码头上,一下一下捣洗衣裳,声声捣衣,给村庄平添了几分幽静。
此次踏足,十里樱花长廊把我迎进了钓源村,徘徊依依中,深切感受了古村的变和不变。
现在的钓源,村名多了一个前缀,叫“十里芳菲·钓源古村”。为着打造“美好生活村落”,毫无疑问,整体环境治理得更新更美,更适合现代人的田园休闲需求了。一方面,我为其不变感到欣慰;另一方面,静观其变,我又在略微的不安中充满期待。然而,世事总要常新才有活力和出路吧。现在的钓源,在古村建筑整体脉络不变的基础上,以老屋为载体,以历史为故事,深耕细作欧阳修文化和农耕文化,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内核在此得到精心提炼并具化于形。
意识到这一点,我慢慢打消了不安。
夏日,池塘侧畔的一株薜荔,被用心地扶起架在一道雪白的照壁墙上。小风轻来,青青的薜荔果子伴着叶子微微起摆。细细看,照壁上书着欧阳修、司马光、梅尧臣三贤吟咏薜荔的诗词。其中欧阳修一句,“薜荔依墙,莓苔满地……蓦然旧事心上来”,如电流直酥心田。薜荔可做凉粉,千百年来是南方乡村消暑佳品。在我心中,薜荔不仅是江南田园应有的标配,它更是乡愁的一个代名词。它们颜容朴素,或是攀缘于一株古树,或是倚身于一堵断墙。清风在野,薜荔连接起村庄深处的岁月。于我,遇见薜荔,犹如见到祖先。
忽而雨来。静坐在高高的老屋平台大阳伞下,钓源村尽收眼中。天地间支开了一张巨大的雨幕,避雨的人,乘着雨声去了老远……
九百多年前,在滁州风景秀丽的琅琊山上,“醉翁”欧阳修写下了千古绝唱,“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可惜,远离庐陵家乡的欧公错过了钓源的风致,如若不然,他或该为钓源写下怎样的传世名篇?
欧公已远,钓源仍在。自欧公以降,“文章节义”的庐陵文化精髓,已在这片天地间传扬近千年。钓源,就是其中的一面旗帜。我眼前走动着的每一个钓源人,其身上,流着与欧公相同的血。
雨停了。鸟语又如天书般响起,我在其中念念不息,行远了,又悄然而回。
就在此刻,在我眼前,这座村子从它的美好中,带着它的传奇和秘密,活色生香地,静悄悄地,肌理清晰地,凸显出来。
天人合一,布局神妙,守“易”应变;文章节义,耕读传家,商学并行。这些,是我可以触摸到的“钓源之魂”么?
突然地,我爱上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