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飞 董超
一幅画卷徐徐展开,时光游弋,笔墨皴擦,绿意的山水,氤氲在宣纸之上。近日,舞剧《只此青绿》来到豫章新府,与江西观众共绘千里江山。2021年首演至今,舞剧《只此青绿》热度不减,观者如潮,成为一个现象级的文艺作品。观此剧,我们能读出历史,听见回响,闻到馨香,能读懂传统、读懂民族、读懂中国。
展卷人是探寻画稿秘境的解读者。搜尽奇峰打草稿,千里江山一画成。自古便有一说,画中的奇山秀水源自庐山、鄱湖。传说不可考,但想来,绘就这江山之奇秀的人必定胸中有大丘壑,落笔才会如有神。北宋画家郭熙在《林泉高致·山水训》篇中说“山有三远”——高远、深远、平远,展卷移视千里江山,正可谓“见其大象”。舞剧《只此青绿》与画作不同,不是状其形、勾其貌,而是摹其境、描其魂。宋人文质彬彬,剧中那些翰林院里头戴黑幞头、簪鲜花、着粉彩的少年三三两两,摇着画扇蹦蹦跳跳,以娴静、淡雅冲掉了雍容、放达。“青绿们”在宣纸上皴擦出山水精魂,她们柔步轻提,重步稳扎,宽袖扬甩,在舞台上组合出错落有致的青绿意象。有时她们是动美的,笔尖肆意挥洒自如;有时她们又是静美的,墨韵晕染意味悠长。观众在剧场内,体味到广袤无垠的山河万里,震撼于我们的历史如此厚重,我们的文化如此灿烂,这种意会无形而有力。不容忽视的是,《只此青绿》中的某些“快”动作难免突兀,造成片刻的不对称的动作形态,削弱了作品的古典美学特性。纵观当代舞蹈,由现代舞切入,把现代舞那种打破程式的样式程式化,以至于不论什么舞种、什么题材的动作面貌趋同化。从动作造型的细部来说,希孟书写、作画这些主体的动作语言,也存在重复,稍显单薄。当然,全剧总体保持了舒缓的节奏、悠长的气息,因为只有慢下来,才能让包括仪式感、情境感、内化感、沉浸感等在内的美学风貌进得来,才具备了动人心神的可能。
展卷人是浸润中华文化的传承者。经年累月与竹纸为伴,每一次与文字的交流都让他流连忘返。唐有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孤篇盖全唐,宋有希孟的《千里江山图》绝唱千古。展阅《千里江山图》,展卷人被这美景所震撼,惊艳于希孟的旷世奇笔绘就的山水之象。“飞流直下三千尺”“横亘江山十万里”,展卷人的目光随着画卷的展开不断游移,恍惚间,他置身于提笔蘸墨的希孟身边,静静地看着每一次落笔,见证巨作天成。那是他在与希孟隔空对话,穿越时光,相遇在现代。舞剧共有七个章节:展卷、问篆、唱丝、寻石、习笔、淬墨、入画。剧中,磨石人、制墨人、织绢人、制笔人、篆刻人等形象,从历史的镜像中跃然舞台上,他们穷其一生、工于一事、成就一方。于此,大国工匠精神在历史的线索中熠熠闪光。展卷、问篆、唱丝、寻石、习笔、淬墨、入画,作画的繁琐与不易,随着时光写成一首奋进的诗。这是古意与现代的相遇,心意与艺术的碰撞。这是独属于中国人的浪漫,是一方乡民营生之外的精神天地。当然,情节架构亦有可商榷处:作品从《千里江山图》图卷生发,跨时空对话、“青绿”人化表达等,足见“表现”特质的高明,但免不了被问篆、唱丝、寻石、习笔、淬墨这些生产场景拉回,形而上的逸兴遄飞被形而下的现实模拟拖拽,纯粹的艺术表达打了折扣。另外,比如“问篆”一节,《千里江山图》无款无章,有宋一代文人书画都不钤印,元以后才逐渐有此一技,剧中植入这个章节,似有凑数的无奈。
展卷人是阅尽沧海桑田的追梦者。近12米的壮丽卷轴,千里绵延,熠熠生辉,体现了壮丽河山的神韵,满载着颂扬山河富饶、祈福家国永固的理想。传说宋徽宗曾指导希孟的画艺,甚至还有希孟即宋徽宗本人的猜想。在宋代,孟子被广为尊崇。“希孟”,胸怀圣人抱负和王道治国的理想者,又会是谁呢?那些关于希孟的传说,已然淹没于历史的尘埃,无法厘清真实样貌,但毫无疑问的是,这个胸有丘壑的18岁天才以其老辣遒劲之笔完成的《千里江山图》,寄托了身居庙堂者对江山的眷恋和憧憬。在此画基础上进行舞台艺术延伸的《只此青绿》,实践着传统美学内涵与当代舞台演绎的融会贯通,也传达出了浓浓家国爱、悠悠江山情。那些翩翩然的动作,如岭上白云,墨飞色化,飞跃山川,舞姿与自然实现了无缝衔接。观众的视觉、听觉一起被调动,形成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内模仿”,积蓄了强大的情绪追摹,踏上了一场诗与远方的人文之旅,恍惚沐浴在一个王朝的风雅、富庶里,感受着中华文明的绵延不断。越是风吹浪打,越能淘洗年轻的心志;越是时艰劲峭,越能激发空前的奋起。《千里江山图》所蕴含的中华民族的终极愿景,透过千里、千年,其实近在咫尺、眼前。《只此青绿》堪称“希孟”的异代知音。
在一部表现传统文化、讲述传统故事的作品中出现现代人,也许会让观众感到突兀,甚至跳戏。但当展卷人化为你、我、他,化为芸芸众生时,我们便被带入其中。今日之我得以在时间的河流中逆流而上,遇见昨日之我,穿越时空达至共情,一如舞剧结尾展卷人与希孟深情对望躬身一拜时,远处青绿曳尾长裙定格为错落的群山模样,化为无尽的感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