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年前,一个名叫陈水香的姑娘像往常一样,正在河边挑水、浣衣。突然,几架日本轰炸机嗡嗡飞来,漫山遍野空投炸弹。顿时,整座村庄乱成一锅粥,人们争相卷起铺盖,四处奔逃。陈水香也顾不上水桶和衣服,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家,仓皇加入逃难队伍。
从汕头西进途中,陈水香不小心和父母弟妹失散,只好跟着人流钻进崇山峻岭。白天,野鸡、野兔不时蹦跶出来,吓得大伙草木皆兵。晚上,席地而卧的男女老少不仅要喂饱蚊虫,还要有人义务放哨,防范野猪等庞大动物的袭击。不知走了多久,疲惫不堪的陈水香歪倒在一块石碑上。醒来后,只剩她孤身一人。闷头走进一个村子,人们怡然安居,毫无战事的迹象。“日本鬼子打进这山坳坳里有什么用?”路过的老乡笑着说道。于是,陈水香停下脚步,在赣南的安远县安家落户。
起初,当地人并没有接纳陈水香,而是像很多地方对待新人一样“八卦”。陈水香刚在街上走过,背后马上就有人讲述,更确切地说是猜测她的故事。不知情的邻居还信以为真,听得津津有味。但她从不计较,只是埋头扛麻包、挑担子,一百五六十斤的包袱背在身上,大气不喘一口。时间一长,声名远播。街坊邻里若有需要帮忙的,她都主动搭把手,不取分文。渐渐地,大家都从心底认可了勤劳憨厚的陈水香。
新中国成立后,陈水香所在的区域更名为龙布乡,她也与同样从广东逃难而来的袁佛元结为伉俪。夫妇俩耕田养鸡,勤俭持家,虽然布衣蔬食,但一家人相濡以沫,其乐融融。1976年,他们的二女儿外出闯荡,8年后在省城南昌定居,诞下男婴一枚。我出生时,父母收入微薄,时常借债度日,除了必需品外,没有任何值钱的物件,更无法奢望请人帮忙。无奈之下,母亲只好拍电报回龙布,求助年过花甲的外婆。
听舅舅读完电报的内容,外婆着实犯了难。在龙布乡,乃至安远县,流行着“带外孙,咬脚跟”的俗语。意思是劝外公外婆千万不要带外孙,否则不但得不到报答,还会被反咬一口。外婆没有读过一天书,她有一句乡邻都知道的名言:“斗大的字放在我面前,只有它认识我,我却不认得它啊!”因此,对于当地的俗语,她并没有天然的免疫力。舅舅们亦心存疑虑。有的老姐妹也专门劝阻:“老话怎么会有错呢?”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45年间从未离开过龙布的外婆还是拗不过母亲的催促,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启程。血缘的牵引力着实神奇,没过几天,外婆就和我建立了亲密的感情,把乡邻的警告抛诸脑后。她还把外公从龙布拖来,用外公的退休金贴补家用。三个春秋转瞬即逝,外婆每天早起晚睡,还要时常起夜,终于含辛茹苦把我送进幼儿园的大门。此后每年,外婆都至少来看我一次。当我早晨醒来,意外发现那张熟悉的笑脸,别提有多开心。
由于龙布距离南昌足有一千多里路,坐车需要十多个小时,因此直到我6岁那年春节前,母亲才敢带我坐了一夜班车回到龙布。此时,龙布刚刚撤乡设镇。初到龙布镇,我的内心既紧张又害怕。除了外公外婆,几乎全是陌生人,当地土话更是如听天书。洗手也没有自来水,全靠压水井压水。吃饭时,动辄两三条大黄狗钻进桌子底下啃骨头。夜幕降临,尽管镇上通了电,但灯泡的瓦数太低,我只能蜷在母亲身上,怯生生地望着四周。外婆看出了我的状态,她带我四处溜达,熟悉镇上的几条街道,给我耐心解释每句土话的意思,又让表哥表姐时刻陪伴着我。没过几天,我就迅速适应了龙布的生活,由一个城里娃儿转变成当地的土著,和小伙伴们一路疯跑,上蹿下跳,大人总担心脆弱的木楼梯在我们频繁猛烈的蹬踏下突然坍塌。
即将过年,母亲叫我上车回家,没想到蹲在地上下象棋的我头也不回,“你们走,我在这里过年!”任凭母亲如何劝说,我就是不理会。大姑跺着脚撺掇道:“你怎么放心把儿子一个人丢在这里?他毕竟第一次来。”我干脆躲进外婆的房间,以表决心。这也成为自己大学毕业前,唯一一个没有和父母一起过的年。
那个年,尽情疯玩着,难得有片刻的停歇。半个月后,当我余兴未消地回到南昌,张口“食饭”,闭口“着衫衣”,黑不溜秋的,满口土话,父亲一进门,差点没认出我来。“整个一乡下癞子,土里土气”,是他后来还说给我媳妇听的评价。我依然记得,若干年后,当母亲指向照片中那个梳着大盖头、绿色外套袖口露出一截红黑条纹毛线衫、深蓝色花纹的裤腿高高卷起、黑色小胶鞋上盖满厚厚泥泞的小朋友时,自己瞠目结舌的模样。
此后,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龙布的景象。一到寒暑假,我便缠着母亲回龙布。有时,母亲忙得抽不开身,我会主动跟着舅舅或表哥返回。这在父亲看来简直不可思议,要是去其他什么地方,想要不到10岁的我离开母亲单独行动,是根本不可能的。
外婆家只有两间房,一个厅堂,一个厨房,二楼辟出了一个置放杂物的空间。旁边都是年龄相仿的老屋,依地势延伸开去。斜对面是一排储物间,有的邻居用来搁柴禾,有的当作猪圈,每天母猪都要领着一群小猪崽外出放风,它们的主人则悠闲地拿着鞭子在后面晃着。
外婆家在镇子北面,正对着一条小巷,小巷口直通主干道。隔壁就是汽车站,每班汽车停靠,人们就像看大熊猫一般看着乘客上上下下。龙布镇并不大,只有五六条马路,路上常常布满泥泞,不时有大黄狗摇尾乞怜。濂江的一级支流龙布河穿镇而过,河面舒展、宽阔,时而雄浑湍急,时而微波荡漾。镇上的一江两岸也托了河水的福,夜晚灯光密布。这里的居民纯真、朴实,男人们砍柴耕种,女子们操持家务,日复一日,岁月静好。街上也开了一些店铺,做早餐的,织衣服的,卖杂货的,供应日常所需绰绰有余。
镇上最热闹的时光,要属农历二、五、八的圩期,各个村庄的居民挑着竹筐竹篓从四面八方汇聚在主干道上,构筑起一个挂满肉块,铺着鸡蛋、豆角、花生、茄子、西红柿、鱼干和各类新鲜水果的大集市。乍一望去,像是与龙布河并行的一条彩河。吆喝声、还价声、交谈声,使龙布的分贝迅猛蹿升。孩子们三步一回首,恋恋不舍地蹭进学堂。最吸引我的,是一个留着络腮胡须的外乡人,他在那个普普通通的瓶子上踩几下,怎么就变出一只氢气球了呢?有一次,外婆咬牙买来一只,可我只拿了五分钟就不小心脱手放飞了,无奈的外婆唯一一次“批评”了我。
同样热闹的,还有放露天电影的时候。傍晚,干农活的早早收工,摆摊的提前收摊,大家扒几口晚饭,就夹着大小板凳,争先恐后拥至镇中心的小广场上。电影一开播,鼎沸的人声立马安静下来。环顾四周,旁边的店铺石阶上站着人,后边的二楼窗台上靠着人,两个板凳叠在一起垫高坐着人,大人的脖子上骑着孩童,甚至银幕后面还有看反片的。若是从空中望去,就是一幅立体观影的宏大图景。有的人看完电影还得走几十里山路返回,但基本上每次都能见到他们的身影。
进入21世纪,外公外婆先后去世,我回龙布的频率也减少了许多,但龙布在我心中的地位始终没变。前不久,我专程带孩子回到龙布,新铺的柏油路平整美观,老屋大多翻了新,一栋栋小洋楼巍然矗立,各式店铺鳞次栉比,圩期的集市依然热闹非凡。镇子北面,外婆的老房子温和安详。我在老房子前伫立良久,龙布陪我长大的一幕幕过往,蒙太奇般闪现。
我缓缓走到龙布河畔,云淡风轻,河面如镜。在河水的汩汩流淌中,我仿佛听见了大地的呼吸和岁月的脉搏。
□ 胤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