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颖

　　“90后”导演邵艺辉的第二部院线作品《好东西》票房已突破7亿元，领跑同档期院线电影。围绕它的网络热议却远远超出了其票房的影响力，热搜频频、反复破圈，且呈现出两极分化的争议。部分原因是女性观众正日渐成为院线电影中占比最大的观影人群，更重要的则是因为影片本身有些难以界定。

　　《好东西》拓展了华语小妞电影的叙事容量，也为国产喜剧电影增添了一种日常都市轻喜片类型。对比华语小妞电影代表作《非常完美》《失恋33天》《小时代》等旨在以小投资博大收益的纯商业电影，《好东西》同样金句迭出，段子密集，故事讲述节奏轻巧，但它显然有着内蕴丰富的现实主义艺术追求，有着鲜明的上海地域审美建构意识，主题上也更亲近《律政俏佳人》《芭比》等聚焦女性精神成长的类型片。而当人们试图把它放入喜剧电影范畴讨论时，它又不失为一部叙事俏皮活泼的轻喜剧片。影片在对现实的调侃里注入了自身的观察与思考，在戏谑的高密度日常语言里解构权威，透过餐桌、客厅、车厢、酒吧、展览馆等都市场景里的思维碰撞与言语交锋，温厚地肯定着个体生命意义……影院观众席上不时有拍腿大笑的观众，让人不得不正视邵艺辉有着迥异于周星驰、冯小刚、徐峥、宁浩、贾玲等喜剧导演的喜剧气质，且已经开始形成独特的电影叙事风格。

　　有趣的是，邵艺辉的影片关注的始终是日常。就她的创作履历而言，从《爱情神话》到《好东西》，她聚焦的主角一直都是单亲妈妈，两部影片也都展示了她非常擅长的餐桌叙事。在叙事层面上，《爱情神话》里的单亲妈妈是爱情主线里的附带故事，到了《好东西》这里，则成为更集中更坚定的主线，《好东西》还将《爱情神话》里令人着迷的两位婚姻或破碎或无望的女性的话题进行了更深入探讨，并重点聚焦女性个体生命的普遍困境，某种意义上，《好东西》里的三位主角——读小学的女儿、邻居小叶、单亲妈妈王铁梅——或可解读为一个女性的三个不同人生阶段；在人物塑造上，讲述视角从他者的观察变为叙事主体，主人公的主体性更明确了，王铁梅的人物形象丰满复杂又富有个人魅力，她心事重重、常常搞砸事情，但一往无前。观众能看到一个离异女性面对感情的犹疑、扛起妈妈生活责任的坦荡与艰辛，又能直面她精神的挣扎与自我重塑，观影的过程也仿佛跟随一个真诚浪漫的文艺青年的成长脚步，体验并完成了从自我怀疑到生机勃勃奔赴前方的成长过程；在叙事空间上，她聚焦的始终是上海，《爱情神话》里的上海建构，由大量的沪语、老上海的摩登范儿和带着些许传奇色彩的中西浪漫爱情等构成，到了《好东西》，沪语大量减少，传奇性被日常性取代，较之于上海叙事本身，她更感兴趣的是那些里弄里的人，空间的叙事开始服务于人和主角本身，这是她的进步。该片用知识分子式的切片观察，截取了女性寻常人生的横截面，用透着机锋的灵动的镜头，拍出了她们的痛苦、彷徨、挣扎、自救和互爱。许多观众在其间照见了自身的成长，因而，影片收获了大批网络“自来水”。

　　除却内容，《好东西》对电影表达方式的探索也是崭新的、可贵的。首先，是拍摄手法和音视觉语言的崭新。影片在延续前作擅长的光影语言的基础上，用2分30秒的声音蒙太奇，贡献了当代华语电影上堪称教科书式的全新视听体验：在孩子的讲述里，炒菜声是暴风雨，择菜炒菜是熊猫吃竹子，吸尘器吸尘好似龙卷风，煮粥犹如岩浆爆裂，挪腾柜子仿佛挖掘机作业……借助孩童视角和其对声音的蓬勃想象，《好东西》将单亲母亲琐碎、状况百出的日常与广袤博大的奇妙大自然并置，声画的交织形成了奇特而难忘的视听体验。声音蒙太奇对“母职”一词所代表的庞杂和浩大工程恰如其分的艺术处理，也体现着拍摄者对这一普遍人群的深刻理解。这也从一个侧面折射出创作者价值观的崭新。影片在琐碎的地方拍出了生命的力量感，它对平凡且不完美的女性形象的聚焦，对爱做观众的孩子选择的尊重，对搞砸一些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生活态度的鼓励，对亲子关系和男女关系的探讨，对任何阶段任何生命个体探索新的生活边界和未知的勇气的赞扬……无不体现着青年电影人的独特生命感悟。

　　不论是聚焦都市人群的题材、对准世俗社会的相似反讽机锋，还是知识分子式的切片思考、嬉笑怒骂间的灵巧叙事风格，《好东西》的数次观影总让我不由得想起伍迪·艾伦。在极富才情和叙事天赋的前辈高山面前，三十几岁的邵艺辉还有太远的路要走，但她已经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创作对象、创作场域和叙事风格，拥有了调动优秀演员和镜头语言的可贵能力，也能商业价值和艺术价值两手兼顾，我们不妨对这样的青年导演多一点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