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2月初,“春节——中国人庆祝传统新年的社会实践”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舞起桥梆灯、演起马仔戏……赣鄱大地上那些充满仪式感的过年习俗,带着我们——
从前的年 老辈儿的礼
□ 江城
过年,对于每个中国人来说,不仅是拜谢天地、辞旧迎新、感恩先祖、亲戚欢聚的大好日子,也是“礼”隆重登场、贯彻始终的庄肃时节。
过年前,父亲对我们叮嘱最多的是“礼”:“是人,就要懂礼。”然后具体到礼的细节:正月里见谁都要一脸笑,不能板着个脸;说话要说吉利话、喜庆话;拜年不过午,没到别人家拜年,下午、晚上一定不能到别人家去串门,那是对人家的大不敬;拜年时,大拇指朝前,双手握拳、并拢,拜的时候,腰要躬下去,再挺起,以示虔敬;在别人家做客,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夹菜时,筷子不能在菜碗里拨来拨去……
这些个“礼”,对于我们小孩儿来说,只要不憨不傻,是极易做到的,而父母亲的新春之“礼”则是要用辛苦来完成的。说跟打仗一样,一点都不夸张。大年三十,父亲就在心里合计这“行军作战”的路线。
根据老礼儿,初一拜过天地,拜大年(刚刚过去的那一年中有老人过世的人家,亡者为大)和邻里的年;初二拜母舅爷;初三到姑姑家拜年;初四拜姨妈家的年;初五拜其他亲朋的年。这样看,拜年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事,可父亲家里母舅就有四个,三个是已故祖母的兄弟,他们早就自立门户;一个是现在祖母的兄弟。这四个母舅又不住在一起。根据拜年不过午的老礼儿,父亲必须在初二这天上午,把他的四位母舅的年一一拜到。那时,我们还小,还不能独立去我们的外婆家给我们的母舅拜年,作为女婿,初二这天上午,父亲还要拜岳父岳母的年。所以父亲初二这天五六点就要起床,马不停蹄地奔忙在拜年的路上。
我是家里的老大,父亲带我去拜年时,他还年轻,身体也好,一辆凤凰牌自行车除了驮着他和我,还有一大堆的节礼。父亲穿着那件过年才穿的藏青呢子中山装,鼻尖上永远悬着一滴透明的像珍珠一样的清涕水,他刚用棉纱手套拭过,一会儿,又被寒风吹了出来。后来,病过一场之后,父亲只能靠着两条腿来完成这庄严的仪式。
乡村是个人情社会,有着人与人交往的亲切与热络。联络感情最好的方式,莫过于吃饭。在乡村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老礼儿:亲戚间,一年到头的,必须要在对方家吃上一顿饭,这顿饭若是没吃,主家可要唠叨上一年。
过年真是一个喜庆的“战场”:父亲和我们这些伢崽“征战”在拜年的路上,祖母则和母亲密切配合,“奋战”在待客的家中。
正月里,婆媳俩即使有天大的矛盾,都会让它烟消云散,一个家在外人眼中的形象就是这矛盾的消弭剂。她俩分工明确,有客人进门拜年时,祖母受过拜后,发烟;母亲倒茶,端上茶点。吃饭时,祖母坐在桌旁陪客,为了让客人尽兴,也会喝上两盅;母亲则在灶间忙碌,一盘盘的菜往桌子上端。
碰到亲戚带小孩子来拜年,祖母与母亲先核对信息:这孩子是第一次来吗?根据老礼儿,头次上门的新人,要包新人红包。红包包多少?婆媳俩一一回忆往年的旧例,和两家来往的情况,最后拿出一个数目,塞进早就备好的红纸包里,客人离开时,塞在孩子口袋里。“礼尚往来”,被她们作为金科玉律,从始如一地自觉贯彻着。
来拜年却没有留下吃饭的亲戚,她们一一记在心里。天上雷公大,地上母舅大。亲戚也有上亲与下亲之分,母舅家当然是上亲,同是老表,母舅家的老表就是要比姑姑家的老表多三根肚皮骨。过了初十,父亲会亲自上门请母舅们来家里吃一顿饭,那些没吃饭的亲戚作为陪客也被父亲一一请到。男客请完,再单独请上一桌女客。
祖母作为长辈,她娘家的侄儿也会登门接她这个老姑回去住上两天,一家吃上一顿饭。请的时候,接的时候,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一年到头的,就吃这一餐……”好像对方不来吃这饭,就对不起他这一年的期盼,就有愧这一年的光阴。
马仔戏
□ 钟秋兰
唢呐响起来
锣鼓敲起来
一匹马两匹马三匹马四匹马五匹马
以万马奔腾之势
跑进了村庄
村口是娭娭(伯母)的家
娭娭早早地把门打开了
娭娭点燃了一挂长爆竹
白马黄马红马花马黑马
记忆里的颜色
在年里,在炸响中
活起来了
活起来的还有寂静的村庄
村口响声未了
村尾的姆姆(叔母)已经等不及
更长更响的爆竹
气吞山河噼里啪啦
马仔和彩灯,带着一串小孩儿们
小孩儿们
带着年和春天的热闹
跑进了村庄的深处
这时候我们不用去猜村庄的来年
这时候,每个人的脸上
已经写满了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愿望
(注:马仔戏,也叫马灯戏。客家新年风俗,以走村入户表演等形式祈祷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武村桥梆灯
□ 云之尚 文/图
传统的武村桥梆灯
武村,赣南一个三乡交界的村庄,镶嵌在宁都县田埠乡西北的山地,低调得亦如这天边的下弦月。正月初的月亮像老者眯缝的眼线,又像笑脸下紧抿的嘴巴,安详地凝视这一方崇山峻岭。
如果不是手机里的短视频,没有人知道武村的桥梆灯如此原生态,它在时光的风化中独自舞蹈了几百年。
每年的大年初三至初五,是武村桥梆灯表演的日子。那年的大年初三,到村里时,活动还没开始,村民吴小青带我去他的表兄家吃饭。原来那晚的唢呐师傅与游马灯的十几个村人一起安排在表兄家吃饭。表兄的父亲肖吉生说,武村的桥梆灯在明代就有,以此激励村民团结奋进,祈福来年平安吉祥、人丁兴旺。
所有在外的村民这一天都回到了村里,嫁出去的女人也回到了娘家。
太阳刚刚掉落山峰。一声铳响,伴一串爆竹声。唢呐响起。余三保高擎着龙头从家里走向“百姓小舞台”旁的三岔路口。三保年前娶了媳妇,当夜的龙头由他举起。地铳响过三声,村民手托五尺见长的桥梆从家里陆续赶来,桥梆上的两个灯笼都已点亮烛火。三保与所有人打招呼,人人喜笑颜开。小孩子们手提小花灯,泛红的光照在脸上。一旁的村民拿出手机自拍,向外面表达此刻的心情。桥梆灯一节一节地接起,龙头上写有“风调雨顺”几个字的红纸在微风中簌簌欢笑。
村民说这里早先有三条龙,上村的龙到下村,下村的龙到排上,排上的龙再出动。三条龙的长短透露了各自村组人丁的兴旺。遇上好年头,马头村、东龙村、田埠村的桥梆灯也会赶来凑热闹。如今桥梆上的灯笼已普遍采用模具批量生产,面上裱的是花鸟或吉语装饰的油塑纸,塑纸里安上了电池的灯盏。而唯有武村的桥梆灯灯笼依然延续以竹篾手工制成,灯笼罩的是大红的绸缎,里面依旧是蜡烛跳跃的火焰,红色的烛火将绸缎映得格外喜庆鲜艳。
三条龙现在演变成一条龙,这年的桥梆灯有四十多梆。托灯的村民汇聚了原本的气势,每一个人都绽放出发自内心的笑容,一个眼神,一声招呼都亮敞着内心的欢喜。
武村的地形号称五马落槽,黄泥岭、寨子嵊、荷树岭、太子嵊等几道山岭环绕四周。连起的桥梆灯形成一条灵动的火龙,在这山窝里欢腾舞动。一节节桥梆互相衔接,木销在两端的圆孔里发出吱呀不停的声响,仿佛邻里间平日共情的表达。一节节桥梆把一颗颗心扭在了一起,他们在村中的田坎上、池塘边、房屋间自如地游走穿行。
到达老村委会门口,所有的桥梆灯全部相接圆满。火龙每年都是从肖吉生家门口往荷树岭方向再绕回村中。这时我发现,肖吉生的家原本是村子的进出口。一条溪流从村中东西贯穿而过,溪流下方一座高高的石拱桥,桥面的麻条石已磨砺得凹凸不平。夜幕下,灯笼的光泽照出桥面石级的层次。这条曾是武村人唯一通往外界的古道,经岫黎岗、水口、十里排直达县城。村中70多岁的福青大爷至今还会沿着古道步行到县城的女儿家做客。
我追着桥梆灯的队伍,不一会儿汗湿内衣,夜色下浑身冒起了腾腾热气。女人、小孩提着花灯一路追逐,大人呼唤几声得到孩子们的回应后,便任由他们随光追去,这熟悉的土地总是令人踏实。
桥梆灯回到村中,经过肖屋祠堂,祠堂里族人虔诚迎接,整条龙鱼贯而进,在喝彩声中火龙随舞动龙头的人引领盘旋转圈,变化摆动,武村人称之为“磨菜籽”。祠堂外烟花呼啸着冲天而起,火花斑斓了夜空。
到了村委会门前的晒谷场,此时火龙舞动进入了最精彩的时刻。昂扬的龙头忽上忽下,首尾相随。只见转起的圆圈时大时小,扛龙的壮汉脚下生风,观看的人群激情高涨。整条龙气势磅礴,排山倒海。此刻的武村呐喊声声,团圆腾飞的龙让每个人对新的一年寄予了深厚的期望。
我被这狂欢的氛围所震撼,这发生的一切都是源于自觉的喜庆。它不是视觉的,也不是表演的,它是走心的。
桥梆灯散去,家家户户开始迎花灯。唢呐的旋律还在山间回荡,鼓、锣、钹又随着唢呐重新响起。如水的霜冻在大山弥漫开来,一堆堆篝火在夜色中升腾。大块的劈柴烧得通红,火苗一明一暗传送出暖和。人们的口中哈出白色的雾气,欢笑的声音沸腾在山村的每一个角落。
给一座山拜年
(外二首)
□ 鄱阳余晓
我背着行囊,到大自然中
去给一座叫灵山的山拜年
雪后,翠峰藏不住的涓涓细流
从千仞绝壁上飞奔而出
迎接我。风指挥竹林
跳起欢快的圆舞曲
我拉住一片云闲聊,请它
描述远方的星辰大海
绕着群峰走一圈,我能
亲切地叫出每一块岩石的名字
——将军岩、望夫石、水晶岩、雄霸天下
鱼之恋……
也会与无名的蕨草握手
顽皮的小松鼠,从松树枝头探出脑袋
向我热情地点头致意。从山之南
走到山之北,在火与冰的阴阳两极中
体味人世间的磊落与险恶
走进灵山的智慧大脑和中华龙脊
进化的脊椎中,走进它的历史
也走进它的未来,走进灵山
洞天福地的幸福憧憬里
与灵山滴汗认亲
——上有蓝天做证,下有新城为印
从此,我挺直腰杆
成为灵山行走的余脉
年味
无非是让腊肉
榨出最后一滴幸福
无非是让灌肠
敞开封闭的心扉
无非是让咸鱼
滋润地翻个身
无非是亲人归来
被季节风干的思念
重新,生根
抽枝发芽
立春之诗
把春不老菜的一小片绿
置于堂前,再放
一挂鞭炮。迎春的仪式
简单朴实。春天
就携一缕暖阳,几声鸟鸣
回到了村庄。但
春风叩不开母亲的心扉
听完堂屋里子女们的行程安排
她,围着热气腾腾的灶台
尽日魂不守舍
一会儿洗瓶罐装腌菜
一会儿擦桶子放腊肉
这个给儿子
那个给女儿
很快,案板上
就摆满了她早早准备好的特产
凝视着院中的嫩柳,她
恨不得把新鲜的春天
也一并打包,装进
他们的行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