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宁都县志》记载,擂茶源自中原,唐代以后,随着客家人南迁而流传开来。《玉林诗话》所载一首古诗,就描述了当时江南民间喝擂茶的风情:“道旁草屋两三家,见客擂麻旋足茶。渐近中原语音好,不知淮水是天涯。”汪曾祺先生认为,这种喝茶法是宋代传下来的。《都城纪胜》中“茶坊”载:“冬天兼卖擂茶。”《梦粱录》“茶肆”条载:“冬月添卖七宝擂茶。”汪曾祺先生作诗云:“大乱十年成一梦,与君安坐吃擂茶。”时至今日,江西、湖南、福建等地的人们仍然爱好喝擂茶。
记得儿时在赣南乡下,伙伴们在玩耍时,常常唱起《擂茶谣》:“月光仔、月嬷嬷,喊你下来食擂茶。擂茶喷喷香,配老姜。老姜辣,配莙荙。莙荙咸,配菠菱。菠菱长,配苋素梗。苋素梗,艳艳红,杨梅树上挽灯笼。”(莙荙,又名牛皮菜。菠菱,即菠菜)回到家中,我看到妈妈坐在家门口,她两腿夹着一只黑褐色的陶钵,手握油茶木做成的擂棍,沿陶钵内壁不断旋磨,将粗茶叶、花生、桂皮等研成碎泥。这种糊状的碎泥叫“茶泥”,冲入沸水,适当搅拌,配以炒米、米果等,就是一缸清香拂拂的擂茶了。
妈妈嗜好喝擂茶,就好比爷爷喜欢喝米酒,好比我爱好看小说。盛夏农忙时节,爷爷、爸爸领着我们兄妹仨到田里干活。妈妈忙完家里的活,常常也到田间来。白居易《观刈麦》诗中说:“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而在我们南方的水田中干活,骄阳烤得田里的水温有时高达摄氏四五十度,令人难以忍受。还要小心不要踩到土里的瓦片以免割伤脚,提防不常见的水蛇咬人。大概中午一点,当我们收工时,妈妈有时说:“你们先回去吧。我来得晚,再做一会。”我们兄妹仨说:“天气太热,收工吧。”妈妈则说,有凉风不时吹来,凉快着呢。我们拗不过她,只好先挑着稻谷回家。过一会,爸爸和妈妈疲惫地回到家,妈妈用开水冲泡茶泥,一片诱人的清香荡漾开来。我们“牛饮”着擂茶,劳作的疲惫慢慢消失,觉得通体舒畅。
我们乡下喝的擂茶放了不少盐,颇不合当今饮食原则。但由于割稻子、砍柴、挖土,都是重活,汗是不断地流,衣服不得干,汗渍积成白色盐花。几碗擂茶下肚,正好补充了体内大量流失的盐分。我在南昌城郊一所中专学校任教时,有一次学校请来省女子职业学校学生表演茶艺,我接过刚泡好的一碗擂茶,一喝竟然是甜的。当时那诧异的感觉,我至今还能回味。原来,当乡土成为艺术,不一定是原汁原味,多半经过了变动、移位。
妈妈最喜欢以擂茶待客。进门都是客,当邻居大嫂、姑姑、舅妈来访,妈妈就像过节一样高兴。妈妈添满这碗舀那碗,在大家茶碗里撒上厚厚一层芝麻,盖满了茶汤。妈妈兴致高,可以慢慢喝上七八碗。大家一边喝茶,一边交流着家长里短,什么何老师的儿子博士毕业要出国了,老廖嫂的侄女在泉州出了车祸伤了腿,春生的大儿子在广州开了工艺品公司发了财,小兰的丈夫当了老板……欢声笑语,溢出窗外,鸡犬不惊。这是农家的欢聚场,也是信息的中转站,擂茶是其中的重要媒介。
做擂茶用的是粗茶叶。我小时候,听见“卖茶叶”的吆喝,就会叫妈妈出来买茶叶。那是嫩茶叶被采摘之后、继续生长的叶片阔大厚实的粗茶叶。有时,不良商贩为了赚昧心钱,会夹杂一些外形相似的杂树叶混在其中,但又口口声声说:“我这是真茶,不骗人。”妈妈就会多个心眼,用手翻检着褐色的茶叶,间或用鼻子闻闻,确定是真茶叶,然后拣掉茶梗买下来。分田到户以后,走村串户的货郎慢慢少了,买茶叶就只能到镇上赶集了。
喝擂茶,芝麻是必不可少的佐料。黑芝麻比较贵,知道妈妈爱喝擂茶,亲友来我家做客时,常常带一包芝麻作为礼物。那时,我一个姨表哥拜我妈为干妈,逢年过节来我家,常会包个小红包,塞到妈妈手上,一边说:“一点心意,给你买芝麻用。”妈妈推辞再三,只好收下。
因为在赣南农村,家家户户都喝擂茶,茶泥成为馈赠亲友的礼物。茶泥用大瓷碗装好,压实,堆成尖,上面还贴张小红纸,喜气而又吉利。我栖身闹市,久未返回赣南老家,遥想这种送茶泥的风俗,大概也慢慢淡了罢。
□ 谢佐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