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走进鹅湖书院,我都心生敬畏。这座隐于上饶铅山乡野的院落,以一池碧水、几进青砖,奔涌着弦诵不绝的学术清流,镌刻着薪火相传的家国情怀。
巅峰对决:学术争鸣中的思想高地
850年前,即南宋淳熙二年(1175)仲夏,鹅湖寺迎来一场学术盛宴。理学巨擘朱熹自武夷山携《四书章句集注》初稿北上,心学先驱陆九渊从金溪怀揣“心即理”手札东进,吕祖谦以婺学宗主之姿居中调和。
这是一场理学心学的巅峰对决。
朱熹拾级而上时,袖中《近思录》的批注尚带墨香。他强调“道问学”,坚信“格物致知”是叩开圣贤之门的锁钥,主张学者当如工匠剖玉,层层穷尽万物之理。陆九渊踏月而来,怀中揣着连夜写就的诗稿:“墟墓兴哀宗庙钦,斯人千古不磨心。”他身处草野,心存宇宙,以“尊德性”为宗,视“发明本心”为根,认为真理不在竹简尘封处,而在灵台方寸间。三日激辩,陆氏兄弟吟出“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朱熹眉头微皱旋即拊掌而笑——这眉头间暗含对知识无穷的沉思,这笑声里蕴藏对宇宙浩瀚的探寻。
此次学术之辩,留下了“鹅湖之会”的佳话。自此,理学备受推崇,朱陆之辩33年之后,即宋嘉定元年(1208),朱子门徒徐子融、陈文蔚在鹅湖寺西侧建立“鹅湖精舍”,首设“四贤祠”(供奉朱、吕和二陆),聚徒讲学,此为鹅湖书院前身;宋淳祐十年(1250),江东提刑蔡抗奏请宋理宗赐名“文宗书院”,第一次以书院名之;明景泰四年(1453),书院得以重修与扩建,并正式定名“鹅湖书院”。
这场看似剑拔弩张的交锋,虽未“会归于一”,但开启了中国书院会讲与思辨探究的先河,被认为是中国古代学术争鸣的代名词、学术平等精神的象征。
辩论归途中,朱熹即就绝句《过分水岭有感》:“地势无南北,水流有西东。欲识分时异,应知合处同。”以水流分合的情景,感悟“美美与共”的哲理。六年后,即淳熙八年(1181),身为白鹿洞洞主的朱熹特邀陆九渊讲学。朱熹对陆九渊“义利之辨”颇为推崇,将其《白鹿洞书堂讲义》刻石并题跋,以示永存。
理学以格物穷理的严谨编织致知的经纬,心学以明心见性的洒脱开辟圣域的路径。鹅湖书院成为宋明理学的母体,王阳明在龙场悟道怀想的“南赣之风”,钱穆考证宋学流变必溯的“江南之源”,皆伴有鹅湖青砖上的跫音。
挑灯看剑:热血沸腾里的家国史诗
朱陆“鹅湖之辩”标注鹅湖的学术高度,辛弃疾与陈亮的“鹅湖之论”则赋予其精神厚度。
淳熙十五年(1188)冬。辛弃疾的佩剑已蒙尘十三载,《美芹十论》的策论在临安官阁积满蛛网;陈亮的《中兴五论》被斥为狂言,蒙冤入狱的伤痕仍有隐痛。在鹅湖,两颗失意悲壮之心熊熊燃烧,要在破碎的山河间寻找补天的燧石。
彼时鹅湖,大雪漫飞。这场没有观众的豪论持续十日。
辛弃疾拔剑斫地:“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陈亮击节而歌:“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他们纵论抗金雪耻之策,痛陈偏安苟且之弊,将家国情怀的血脉注入书院的精神基因。这场“鹅湖之论”让书院廊柱间回荡起铁马冰河的壮烈。当辛弃疾于瓢泉写下“醉里挑灯看剑”时,鹅湖的月光早已浸透词章;陈亮在《龙川文集》中疾呼“天下大势之所趋,天地鬼神不能易”,正是书院青砖磨就的锋芒。
千百年来,这锋芒化作谢枋得(号叠山)绝食殉国的呐喊,化作方志敏忠贞爱国的血书。
谢枋得将鹅湖薪火藏进《文章轨范》,聚集义军转战南北。当元军铁骑踏破国门,这位孤臣大儒绝食明志,临终前在狱墙题写“天地寂寥山雨歇”,把气节锻造成永恒的典籍。
少年方志敏求学于叠山书院,深受爱国情操熏陶。这位忠烈志士身陷囹圄,大义凛然。其《可爱的中国》字字滚烫,用信仰赓续书院的精神图谱。
从辛弃疾壮志难酬“挑灯看剑”、谢枋得绝食题壁“天地寂寥”,到方志敏深情憧憬“光明前途”,鹅湖书院血脉相传,光照千秋。
闪耀古今:千年求索间的精神图腾
朱陆“千古之辩”可谓大师论坛,不仅是学术的交锋、真理的探索,更是灵魂的对话;辛陈“旷世之论”则是英雄峰会,不仅是诗词的酬唱、热血的交融,更是思想的升华。
“一辩”“一论”,奠定了鹅湖书院在中国文化史、教育史、思想史上的地位。
几度迁移,多次更名,鹅湖书院始终将学术思辨与英雄肝胆熔铸一炉。朱熹穷理尽性的严谨,陆九渊直指本心的通透,辛弃疾金戈铁马的激烈,陈亮经世致用的执着,在书院天井中交织成中华文化的全息影像。那些看似对立的命题,经岁月窖藏后都化作精神滋养:尊德性者终要直面苍生,道问学者不可忘却本心;词章里须有剑气,铁血中当存仁心。
“自古乾坤为此理,至今山水有余光。”暮色渐起,孩童诵读“为万世开太平”的清音惊飞梁间鸟雀。回望鹅湖书院,静穆而庄严。微风中,牌坊“斯文宗主”“继往开来”的匾额投下斑斓光影,仿佛先贤圣人仍在厅堂辩论。这座不设围墙的书院始终敞开怀抱,等待新的思辨者前来续写对话——关于传统如何新生,关于一个民族如何在叩问与求索中勇敢前行。
□ 徐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