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泰和县苏溪镇的塘登村,祖祖辈辈生老病死,红白喜事,都离不开以唢呐为主的响器班子,塘登人称为“唱台”。在丈夫爷爷九十大寿的寿席上,我竟见着了这近于失传的曲艺形式。
这次请的唱台是六人,俗称“六台”,这已经是当前乡村所能请到的最高规格唱台了(要在从前,最高规格可是“十二台”)。那日一入夜,九个大炮仗响后,拜寿就正式开始。只见唱台在厅外呈扇形排开,居中的主事,环顾四周,微颔,鼓手一击,一曲美乐便奏开了。
这乐曲宛如流淌的河水,叮叮咚咚,潺潺湲湲,点点滴滴,都是舒缓的美。随后几支都是婚嫁时才吹的《百鸟朝凤》《鹊桥相会》《步步高》等民间闹调,热闹喜庆,听起来宛若整个梅乌江畔的村村户户,男人都在迎娶,女子都在出嫁。山上、天空、林间、草地、河里、墙角门缝、砖后瓦下,无处不是民间乐声的美吹。一道山川,整个人世,都沉浸在暖洋洋的欢闹中。
热闹的当儿,村道上响起了脚步声,由远至近,又由近呈远,是村庄的乡亲赶来给爷爷磕头拜寿。到了拜寿的高潮,又一阵鞭炮的炸响,金呯红啪,纸屑飞舞。但见唱台的乐手匀过了一口气,随后把唢呐对着天空吹响,脖子上青筋直跳,面红如血,不过片刻汗水在脑门上便密密布着。另有吹笙的摇头晃脑,手指在笙管上起起落落;敲鼓的,旋着脚步跳跃着擂着鼓。真真喧得是欢欢喜喜热热闹闹满天地的喜庆。
“主事,该唱古戏喽!”人群中笑着叫着。唱台的主事将竹筒鼓一敲,四周顿时静下来。他不慌不忙地又掏出长约三尺的竹片,脆脆一击,嘬口发声:“呀—嗬—哟!天兵天将下凡来呐,为的是塘登老寿星九十大寿呦!”他亮开嗓子,悠悠地唱开了,其余人一声接一声地对唱下去,抑扬顿挫,极富韵味。
唱的是当地俚语,语速极快,除了戏文的开头,情节我一点也没听懂,只觉得好听。
现场始终热气腾腾的,人们不断地叫好。爷爷始终眉目含笑,仔细听曲,不时自得其乐地摇晃着脑袋。见我听不懂,先生解释说是郭子仪拜寿的戏。其实不懂又有什么关系,唱台上的那些个乐手眼神流转,浪滚波翻,哪像作田老表?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他们的表情更是丰富多变:喜悦有之,得意有之,愤怒有之,怜惜有之。受这份感染,人们时而喝彩,时而屏息,时而叹息。嫁到塘登之前,我哪见过这场面,只感觉自己的心,一阵又一阵缩紧——被这铺天盖地的民间音乐摄住心魂。
夜深席散,整个村庄上空似乎还流淌着欢歌笑语,那些乐声好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传往低处,随风化为珠玉,化为翌晨草上的露,树上的霜。
□ 刘晓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