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文集》
路遥 著
陕西人民出版社
“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
三十年前,我读着这段文字的时候,书桌上呈现了三重并置的时空:一重是我阅读时所在的小镇中学,1994年冬天;一重是路遥创作时所在的陈家山煤矿的一张书桌,1985年秋天;一重是这段文字所创造的艺术世界,1975年初春。
当年,我在一个离县城一百多里的偏僻小镇工作。梅江的涛声隐约可闻,就寝的熄灯号响过多时,猫头鹰在校门边的大樟树上发出低沉的叫声,让校园更加安静。我坐在木桌上翻看一本《路遥文集》,仿佛看到一位午夜的夸父,在陕北的高原上追赶心中的太阳。
这是一位理智而悲壮的夸父。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坛主流是现代主义。路遥不是不知道现代主义,而是在广泛阅读和反复比对之下,根据题材和体量的特殊性,选择了现实主义。对于现代主义,路遥觉得难以承接那颗庞大的“太阳”。“毫无疑问,这又是一次挑战,是个人向群体挑战。而这种挑战的意识实际上一直贯穿于我的整个创作活动中。”三十年后重读,我仍为路遥当年的清醒而惊讶。
这是一位坚定而深情的夸父。1988年元旦,路遥仍然蛰居在榆林宾馆天昏地暗地写作。当他在坚实的写作中猛然想到岁月更新,内心瞬间变得无比温柔。我记住了文中感人至深的一句话:“是的,孩子,我深深地爱你,这肯定胜过爱我自己……”身为作家的父亲,路遥为了创作,先后多次躲到荒僻之地,每逢新年思爱女,这种喃喃自语在作家的自我塑形中奠定了真实的力量。
这是一位执着而拼命的夸父。路遥清醒地知道,要全景式反映当代生活,“蹲”在一个地方不可能达到目的,必须纵横交织地去全面体察生活。于是,他“提着一个装满书籍资料的大箱子开始在生活中奔波”。读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提笔眉批:“现实主义大师的创造,并不是自然而然信手写眼前的零碎,有时积累的过程远远超过了创作的劳累。”在自传式随笔中,路遥的写作就像他的笔名,是一种个人英雄主义的长途跋涉,野人般的荒野锻炼,天荒地老的孤独中与老鼠的斗争与共存,救命般地喝下中药,种种苦况接近于“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折磨。
三十多年过去了,这篇五万字的随笔,仍然是我印象最深、震撼最大的路遥作品。路遥以夜为晨,追赶太阳的形象,深度地契合着作家的命运。《早晨从中午开始》历数了创作道路的诸种艰辛,从肉体到精神,从挫折到胜利,千回百转,矛盾迭起,作家自我塑形中呈现的环境、人物、情节,不亚于他笔下的任何一篇小说,对文学的认识和执着,扫荡着小镇上一位青年教师的迷茫。
是的,1994年于我是个特殊的年份。我所在的地方,乡村教育界正陷入整体性迷茫,青年教师纷纷下海。不知道什么原因我进城了一趟,习惯性地进书店逛逛,见到了这本《路遥文集》。如今,当我再次打开这本《路遥文集》(1993年陕西人民出版社),发现它正好吻合了路遥在我心中定格的形象。路遥像这本特殊年代的图书一样,是压缩的,生长的。
在时间上,中国作家的成长在四十岁之内完成进阶的不多,路遥是其一。如果不是一种宿命般的清醒,不是自觉地将早晨调到中午,不是夸父般地追赶,路遥将无法触及心中的太阳。而路遥的能量同样是压缩的。《平凡的世界》一版再版,证明“午夜的夸父”已经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是的,《早晨从中午开始》深深地触动小镇青年教师的文学梦想。三十年前,尽管我深陷困境,但相信《路遥文集》的一句话:“读书,生活,对于要从事文学事业的人来说,这是两种最基本的准备。”于是,我在一本书的扉页写下类似的话以鼓励自己:“人要不简单,书要读下去。”也正是路遥的指引,我在早年的自修之路上非常重视文学史的阅读,重视对经典的比较与思考。
近年来,我的写作略有收获。但有段时间,我曾迷惑于一种论调:写作无须扎根生活,因为作家本身就在生活之中,与其说“文学来源于生活”,不如说“文学来源于文学”。为此,我重读了《早晨从中午开始》,再次打量路遥的创作准备,这让我意识到这种说法的偏误:强调阅读对写作的激发固然是对的,但局限于个人的生活圈子,难以反映波澜壮阔的社会现实。
我读的第一本路遥作品,其实是《人生》。《人生》收尾写下的“并非结局”颇含深意,2023年电视剧《人生之路》正是对此的呼应。我在观剧时,再次想起了《早晨从中午开始》,想起压缩的、生长的路遥。
斯人已逝,风范犹存,一切“并非结局”,无论是生命,还是艺术。
□ 范剑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