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拂，螺蚌出。”南风起了，桐花开了，江子里水暖了，螺蛳肉就饱满了。

　　今年春分到清明、清明到谷雨，我吃的螺蛳，比之前五年八年吃的加在一起还要多一些。而且，全是从我少年时捕鱼抓虾的水圳里摸出来的。小部分是我摸的，大部分是永娣摸的。

　　永娣是族中仕芽公公的儿媳妇。

　　她是给我家帮忙的，帮忙照顾我父母。

　　父母年岁相加超过了180岁。他们此前在城里居住多年，今年春分次日移住到老家。老家离他们住过的城市100里。父母在老家有老房子。城里的房子高，没有装电梯，他们上不去、下不来了；父亲气喘的毛病发作得日趋频繁，原本平和的脾气暴躁了；曾以干练为人称道的母亲不仅驼，而且聋，还糊涂，已经不认识孙子孙女了。老家的房子接地气，屋前是开阔的稻田，门口有桃树李树橘子树。村子里还住着不少年纪很大的人，也住着一些年纪较小的人。天气好时，父亲会牵母亲在屋前屋后、巷里巷外走一走；村里的人会来看他们，喜欢问我母亲：“认得我是哪个么？”“你今年几岁呀？”母亲竟然又能叫出一些老人的名字，还能说出个别年轻人是谁的儿子，是谁的儿媳妇；父亲笑得多了，咳得少了。

　　父亲母亲名下的子子孙孙全是“城里人”，到齐了要坐满几桌。弟弟妹妹们和我商定：从现在开始，要分期分批到村里住，要到父母身边“战备值班”，悠悠万事，唯此为大。我和老伴先“打样”。

　　永娣善良、聪明、勤快，永娣饭菜做得好吃、衣服洗得干净。

　　散步时，我见路过的水圳里有螺蛳，回家不经意说到，说这东西好吃，省城里卖是有卖，就是不敢随便买。第二日，变戏法一样，永娣不声不响提了小半桶来，脸若桃花眉似柳，说：“骑摩托去，不到一餐饭久就摸了这些。”“养”过两日，饭桌上就有螺蛳了。是剪去了屁股、含汤蓄汁的“带壳嗦螺”。这样炒螺蛳，村里过去没人做，现在也很少有人会做。永娣会，永娣在外打过工。她用老虎钳一一剪去螺蛳尾巴，剪得恰到好处；她备足够的葱姜蒜和红辣椒，滚油炒白酒炝啤酒煮，大碗盛来，“炒嗦螺”便成了餐桌上的夺目风景，成了“盘中青螺碧玉”。

　　好看是次要的，主要是好吃。我别的能耐没有，善于“嗦螺”。不管螺大螺小，筷子夹来，左手两个指头捏定，先送往嘴里将表面汁液吮干，继而右手用一根筷子尖拨去螺厣，将螺肉往里挤实，人口对螺口，响亮一“嗦”，螺肉和螺壳内的汤尽收唇齿，细嚼慢咽，美不胜收。桌上或许有鹅，我是“有螺不食鹅”。

　　人在屋内“嗦螺”，屋前树上鸟喳喳，屋后巷中鸡嘎嘎，窗户里飘进来的是橘子花香，厅堂里弥漫的是螺肉香，杯子里溢出的是南风酒香。嗦几个螺，咪一口酒；咪一口酒，嗦几个螺……村中还有狭长的巷道，巷道两边还有老屋，老屋里还有老人。花香和螺香、酒香，会流进老巷、老屋。想想还是古人的诗写得好：“炒螺奇香隔巷闻，羡煞神仙下凡尘。田园风味一小菜，远胜珍馐满席陈。”

　　中气不足的父亲也要“嗦螺”，劝他不住。他抖抖索索弄半天，终于“嗦”到几粒，一边咳，一边兴奋地说：“我也嗦出来了！”母亲不上桌，也不吃这螺，坐在一旁的长凳上，用时而清澈时而浑浊的眼神看着，不时发出“呀、呀”的声音。

　　因为我和老伴对永娣炒的螺给予了赞誉，她很高兴，说：“喜欢吃去摸就是。”如此，便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五地去摸，我家餐桌上也就难隔几日没有“炒嗦螺”。

　　从进城念大学起算，我离开这个村子已经47年。

　　受永娣影响，我也去摸过两回螺。

　　有点意思。

　　小青蛙长大了，可以“听取蛙声一片”；啼唱“割麦栽禾”的鸟，是杜鹃的一种；小南风呼呼刮着，裹了花香和草香。机器在轰隆隆翻田，白鹭成群绕它飞。圳里的水或清或浊，人到水里，水没过膝盖，泥没过脚踝，伸手到泥里草里去摸，把把不落空，效果没永娣好，但两餐饭久摸出的螺，也够炒个三两盘。老伴戴米白色草帽在岸上看着，指指点点，让人想起许多青涩的往事，有了和年岁不相称的浪漫感觉。

　　哦，前面说的、吃的全是土螺，不是田螺。现如今，可以食用的大田螺很难找，野蛮生长、害人不浅的是福寿螺，村里人叫它“泻肚螺”。

　　年年有清明，岁岁可食螺。

　　唯愿多些时间到老家住住，多些机会去村前的水圳里摸螺，多些次数看到父亲坐在八仙桌上吃饭、母亲坐在长凳上看父亲和我们“嗦螺”。

　　□ 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