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华
如今的泰和早酒有名了,它上了《舌尖上的中国》,成为文化。那么,去品文化吧。
(图为泰和县水槎乡风力发电场风光,邓和平摄。)
泰和的和,是地利人和的和
于晚餐时分走进客满的早酒店。邀月成三人,喝的是冬啤,啤酒加冬酒,三比一调制的泰和鸡尾酒,平淡如君子之交,菜却一个个对得起舌尖,最后上的潮汕米面惊着我了!据说,县城里所有的早餐店都经营这种可煮可炒的小吃,泰和人居然爱吃“锅气十足”的潮汕米面!潮汕喜好究竟如何感染了泰和味蕾?原来,泰和县竟有11万潮汕人!居住泰和的潮汕人占全县总人口的五分之一!
早酒里果然有文化。我在曾经频频造访的土地上,一不小心,吃出一段陌生的历史。抗战期间,大批潮汕难民因日军入侵、因饥荒,而“走日本”“走饥荒”,江西中南部受战乱影响较小,泰和作为江西战时省会,成了潮汕人的主要内迁地。关于泰和,浙江大学地理教授张其昀有一段深情描述:“泰和古西昌地,又名白下,前挹澄江,后引科岭,良畴中拓,豁然平衍,庐舍田园,远近映带,衣冠人物,代不乏人。”这里是物阜年丰、文风兴旺、特异他邑的鱼米之乡。
潮汕难民扶老携幼,一路乞讨,餐风宿露,落脚于这方土地。我从微弱的历史信息中捕捉到这样的叙述,“江西劳力缺乏,荒芜田地极多,谋生沿属容易”,因而活人无数,“所幸泰和一带人民极为善良,少有发生武力冲突事件”。民风淳朴且不排外,耕地较多而土壤肥沃,十分适合种植水稻和经济作物,这些好处通过口口相传,导致更多潮汕人源源不断举家涌入,泰和乡间甚至出现了讲潮汕话、保持潮汕习俗的“广东村”。
战时的泰和敞开了博大而温暖的胸怀。它成立的江西省粤东难民互助社,为难民做了大量工作,比如,协助开垦荒地、介绍职业、协助难民丧葬事项、调解难民的各种纠纷、协助官方组织开展救济工作等等。虽然,这段往事几乎被花香和林涛所淹没,但我的泰和朋友尚记得,幼时他吃的蔬菜是广东人种的,甘蓝包是广东人引进的,他身边的一些广东邻居于新中国成立后曾回迁潮汕,不久复又折返父辈找到并建成的新家园;而移民后代则心知,潮汕人最终能在这里扎根并开枝散叶,得益于江西开放包容的文化。
当年的潮汕移民已经成为泰和人。还是通过舌尖来感受两地文化的交融吧。泰和酸萝卜,曾是城里女性喜好的点心。我每每乘班车途经马市,总是忍不住借加油的机会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去买酸萝卜,为的是让妻子带给同事好友分享。想不到吧,传承酸萝卜传统制作工艺的佼佼者竟是潮汕移民后代,人称“秋婆婆”,“秋婆婆”也是泰和酸萝卜的响亮品牌,酸酸甜甜的,正宗的泰和味道,家乡味道!
泰和的和,是和衷共济的和
泰和,是抗日战争爆发后浙江大学西迁的二迁校址。步入展示这段历史的陈列馆前厅,映入眼帘的便是时任校长、我国著名地理气象学家竺可桢在毕业典礼上的讲话:“不求地位之高,不谋报酬之厚,不惮地方的遥远和困苦,凡是吾人分内所应该做的事就得去做。”这段语录下方摆有简洁的装置,一张小小的课桌。
彼时,偌大的中国,已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于是,为了保存文脉,怀揣“教育救国,科学兴邦”的理想,竺可桢率领浙大师生踏上史无前例的西迁之路。
来到泰和办学,缘起于竺可桢与美国哈佛大学之学弟的“一饭之缘”。我从史料里寻章摘句,以感受竺可桢当时的用心着意,“不得不思考本校二、三、四年级校址问题”“终因绍兴离战区太近而放弃”,然而,浙大迁至建德不久,“他担心师生的安全”,遂派人前往吉安寻觅新址,他赶赴吉安多地考察,皆因种种不如意,“只得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泰和的趣园”。顶着凛冽寒风,他再次亲自去考察。泰和不仅安排专人在考察地点等候,更在陪同途中详尽介绍地方风物与现状,比如,称此地出产酱油、纸、粮食、蔗糖,全县人口19万,田赋9万元,钨矿税3万元,河东一带迄今尚极荒凉,有田无人耕,等等。有关方面热情引领竺可桢一行到访上田及附近五个萧姓村落,竺可桢对上田极为满意:“萧百万(趣园)屋宇最为宽敞,亦最为空阔,计有九幢(含祠堂),距马路及赣江仅里许。交通便利,物产丰饶,兼有屋宇。”之后,他连夜赶往南昌,辗转拜访在餐桌上认识且为泰和萧氏子弟的哈佛学弟,恳请他联系族亲协助浙大借屋,学弟毫不犹豫,豪爽应允。
张其昀先生写道:“上田村,著姓萧氏之居也,有大原书院与趣园遐观楼,负山襟江,真趣洋溢,中涵池塘,可资灌溉,俯仰之间,轩豁明秀,殆清淑之所萃也。”得到江西批准同意后,竺可桢立即安排修缮上田的趣园及周边房舍,同时组织全校师生冒着日军轰炸的危险,水路并进。上田成为浙大新校址后,“于青原白鹭之外,别开胜境。怀文山之母邦,溯赣浙之学统,凡抗战与求学,抗战与民生等要义,前贤垂教,至为深切而著明,吾侪学子,慨然有继往来此之意,当知所以兴起”。学生们黎明即起,于朝阳之下,漫山遍野间,孜孜不倦,白天时光不足,便挑灯夜读,三更灯火下,仍埋头读书。尽管时局纷乱急迫,浙大的小环境却井然有序,这在当时的国内各大学中实属罕见。在泰和,浙大送走了西迁征程中的首届毕业生,孕育了沿用至今的校歌、校训,同时心怀家国,支援抗战,服务地方,与地方携手创设澄江学校,为安置难民并推动生产自救,与地方利用沙村荒地合办示范垦殖场,由地方出资出力、浙大负责全部技术工作修筑了防洪大堤,浙大投入资金加固并扩建了码头,大堤和码头分别被百姓誉为“浙大防洪堤”和“浙大码头”。听说,当年在泰和毕业的20位农学院学生因无家可归,寄居学校,他们相约狮石岭种树,营林一百多亩,成了“浙大纪念林”。
我看到一张《抗战时期泰和中等以上学校沿革示意图》,又一次被惊着了。除了浙大,国立中正大学、国立中正医学院、国立幼稚师范学校等不少学校都被泰和慷慨接纳,一时间,泰和真个是一城灯火处、半城读书声!
泰和的和,是和睦相处的和
不知是因为那澄江如练、沃野千顷诱人驻足,还是那山水形胜、风光旖旎令人留连,紧临牛吼江的爵誉村竟住着周、康、张、肖、胡等十几个姓氏的近五百户人家。
“爵拜靖江溯当年相国勋高门第与武山并峙,誉隆长史缅先代联辉望重家声同槎水争流”“武姥高插云祥钟灵秀,槎江环涌翠兆起人文”,宗祠里的楹联,高度概括了爵誉村的地理环境和历史上贤才鹊起的风貌。
在这个村庄里,先有朱、皮、蓝姓,后有周、康、张等姓氏,周姓、康姓分别为南唐、北宋迁此开基,已越千年。尽管诸姓混杂,但这并不妨碍人们聚族而居。他们各自的旗帜、各自的依靠,就是属于自己的宗祠,比如周氏宗祠久大堂、康氏宗祠孝德堂、又称相国坊的康氏祠堂宝诰堂、肖氏宗祠复古堂、张氏宗祠敦叙堂等等即是。而村庄的布局,正是以各姓氏宗祠为中心,向四周延伸开去。在我看来,爵誉村是个杂姓混居且聚族而居的典型。
其实,他们真正的依靠是水,是已逾千年的古陂。唐末,天下大乱,后唐天成二年进士、金陵监察御史周矩随儿子和仕吉州刺史的女婿,于公元930年来此开基。为了让闾阊免旱魃之灾,公元937年,他不惜以自己的俸禄余资创筑了重大水利工程——槎滩、碉石二陂。横遏江水的古陂,设在河床坚硬、水流缓慢处,以免遭冲毁,开渠36条,灌溉泰吉两县四乡1.5万余亩良田,并在陂上设置大小泓口保证航运通畅。
此二陂被誉为江南的“都江堰”,槎滩陂于2016年被列入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名录。虽历经一千多年,至今仍造福于民,得益于周矩的目光长远。水陂建成后,周矩父子买山购地以其出产作为维修之资;其后代念先祖创筑槎滩、碉石二陂之艰难,而守成之不易,将周矩父子所置山地、田、塘交由诸有业者经理,供修陂之需,以图永久。宋元祐四年撰刻的《槎滩碉石二陂山田记》立下规定,槎滩、碉石二陂为公陂,不得专利周氏,并成立了由陂长负责、各有业大户轮流执政制的管理机构,使得水陂一直造福百姓。如今,那块石碑就嵌在周氏宗祠久大堂前厅的墙上。
我在半山腰处鸟瞰水陂,内心不禁波澜横生。在这里,一座体现了古人智慧的科学的水利工程,并没有给我什么风水的说法,但是,在我眼里,这是惠泽四乡、惠泽人心的大风水。那36条水渠是周边村庄共同的来龙,那源源不断的活水给千家万户带去了一样的生气。也许,世世代代受益于它的村庄也是这么想的吧,要不,在杂姓混居的生活环境中,为什么村人无论姓甚名谁,都格外钟情于这片土地?这个原本叫龙源村的村子,为宋仁宗敕赐里名“爵誉”后,村名沿用至今。我看见每座宗祠都对这个名字津津乐道,康氏宗祠大门的楹联称:“公侯伯子男五等列爵,诗书易礼乐百世迁誉。”周氏宗祠内的对联曰:“槎碉惠民德千秋南唐矩公创业,爵崇誉隆馨万代北宋中和承恩。”如此等等。
尽管,林立的宗祠象征着各自宗族的地位和尊严,然而,千百年来爵誉各个姓氏之间却是热心公益,继周矩创筑的槎滩、碉石二陂之后,清乾隆年间由肖、钱两姓筹资修筑的防洪围堤、两层拱桥和三处渡口,也是人们和睦相处的生动见证。所以我说,来自古陂的流水滋润和清洁了人心。这些善举的内心动力,肯定也包括人们对这片土地、这处山水的珍视。
千年来始终被人们精心养护着的古陂,古陂附近那片郁郁葱葱的风水林,以及随渠水蜿蜒而去的林带,用喋喋不休的水声和林涛,诉说着人们的感恩。
泰和的和,是惠风和畅的和
泰和古称西昌,后以“地产嘉禾,和气所生”而更名。所谓“嘉禾”,茁壮之禾,硕大之禾,祥瑞之禾也;所谓“和气”,天地间阴阳交合而成之气也。
参观浙大安排在泰和展出的《农为邦本——“中国历代绘画大系”成果展·农耕文化特展》,我见识了清人蒋廷锡所绘的《嘉禾图》,原来嘉禾可以一枝两穂三穂甚至多达五穂!作为祥瑞之兆的嘉禾,种植并生长在人们的美好想象中。
农历二月十六日。冒雨前往万合镇钟埠村的途中,我忽然想起邻村梅冈的祥瑞之树,梅树。传说梅冈王氏始祖本来居住别处,某日冬游至此,见梅树千株,花蕾绽开,竞芳斗艳,清新幽雅,羡其胜境,遂相居于斯。他对梅花的一往情深,也融入了对祖母梅氏的亲情。故而,虽有梅林自然生成,他仍不满足,几近偏执地带领家人垦荒植树,遍种梅树几百亩,并自号“种梅”,乡邻则戏称其为“种梅野叟”。爱梅之情代代相传,五世祖又自号“梅冈”,“梅冈”亦被定为村名。
赣江边的金滩村则把樟树视为祥瑞之树。金滩朱氏九百年前于此开基,在江边沙丘上植树造林以抵御洪水和风沙,族规中有世代相袭的禁约。如今的麻洲古樟林,以樟树为主,兼有枫、桂等二十多种树,蓊蓊郁郁的一片,达数百亩之多。一些古树已被编号,我曾看到一则写在树干上的禁令:“严禁——乱砍滥伐,挖沙取土,捕鸟挖药,违者罚款。”此禁令是近年立下的,而在祖先制定的族规、祠规中,一定有着更为严厉的警告,否则,古樟林早就该作古了。果然,遵照祖训,直到如今,林中仍有人守护。
对于钟埠,它的祥瑞之物应是龙船了。吉安一带曾有民谚云:富田的灯,罗家的迎,钟埠的船,陂头的伞。钟埠的龙船是用来拖的,古老的拖龙船活动近年才被发掘出来,传说龙船可压死乌龟精,并祈求孽龙发善心保佑村庄风调雨顺、物阜民康。到达第六届拖龙船民俗活动现场,雨似乎大了,我好没来由地断言:等活动开始雨一定停!果不其然,待到坐船官分别坐上龙头龙尾,众多男丁凭借两根缆绳拖着神龙即将出发时,雨真的停了,而且整个上午憋着不下,等到活动结束,实在忍不住才又下起来。
观看拖龙船,自始至终我强烈体验到钟埠人对文天祥的特殊感情。表演的舞台上,主持人深情忆念文天祥:文天祥家乡距此不过十公里水路,他多次前来此地,并应钟埠挚友袁德亨之邀,以状元公身份欣然为重修“三元阁”题词并题诗。后袁德亨为文天祥义军竭赀助饷,率族人从军,他与许多族人一道战死沙场。文天祥被俘押解北上舟经钟埠,情不自禁含泪写下悼诗怀念故人。而在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忠义传家的钟埠村有200多位子弟踊跃参加红军。
由一群小学生表演省级“非遗”华盖双狮舞,传说是当地百姓为纪念文天祥而世代传承下来的,孩子们的舞狮煞是可爱,虽有人不时从狮子肚子里掉了出来,仍锲而不舍地满台追赶,直到钻了回去。
最动人的节目当属学生们朗诵《正气歌》和《过零丁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是整齐的童声,但有的清脆,有的正在变声。那一瞬间,我感觉是整个钟埠在朗诵文天祥,整个泰和在朗诵文天祥。
天地间阴阳交合而成的和气,理当包括浩然正气吧?钟埠人把正气种植在孩子们的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