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到了赣南,一定不要错过与安远的邂逅。
“安远不远,景在眼前。”这个赣南边陲小县,既有与时代脉搏同频的东江源故事,也有藏在时光深处独属于客家人的历史印记。
在安远,有个长沙乡。在长沙乡,有个筼筜村;在筼筜村,有个越国世家大宗祠。濂江水蜿蜒向前,滋养着筼筜村,也滋养了村庄绵延数百年的文脉与家风。沿着客家先祖的足迹翻山越岭,找到筼筜,其实就找到了客家人在迁徙中的歌谣与精神故园。
筼筜,村名中的迁徙密码
人生天地间,忽而远行客。
9月,清晨的薄雾笼罩在安远县长沙乡筼筜村上,村畔的濂江河水声潺潺,掠过两岸翠竹,拂过褪去棱角的青石码头,唤醒了这个隐于乡野的边远村落。
“筼筜”二字,像是先人遗留的密码,在唇齿间轻轻一吐,便带上了几分诗意。
近乡情更切。作为从小离乡的长沙乡人,走近这个村庄,是寻找,是靠近,也是感受客家先人一路颠沛中的生存智慧。
村庄的名字“筼筜”,词义解释为“生长在水边的大竹子”。
这个得名于竹林与水塘的村落,藏着客家人南迁的集体记忆——宋代战乱年间,钟氏先人为避祸乱,从中原南迁至江西兴国竹坝。后来,其中一脉看中了安远长沙这块靠山面水的宝地“员当”,便从竹坝迁徙至此。为了让后人不忘兴国故地,钟氏先人在“员当”二字上面各加了个“竹”字头,意为“筼筜”与兴国老家竹坝一样村边长着竹子。一个看似简单的修改,却藏着离家之人深深的故园之情。
这是客家人自带的情感映照,也是乡愁在另一个维度的表达。
村落依山傍水,民风淳朴。濂江穿村而过,使筼筜成为连接南北的交通运输要塞。“十里九渡,五里三环圩”,河流为长沙乡带来了经济繁荣。长沙人不会忘记漂在河面上的一只只竹排、木排,也不会忘记顺流而来的“放排佬”,先祖们将木头竹子贩卖到江浙一带,又将江浙的丝绸布帛运入江西、广东等地销售,并由此富甲一方。
在时间的长河里,他们是夜晚里江面上的点点灯火,更是这片土地上独特文化的书写者。
走进长沙乡,还有着一些特别有意思的巧合:长沙乡位于赣州市安远县的北部,东接会昌县高排乡、晓龙乡,南与安远县天心镇相邻,西、北则与浮槎乡相接,是安远县最偏远的乡镇。
有意思的是,在该乡,当地人称长沙为“东长沙”,与湖南的“西长沙”遥相呼应。当地有语,“小小安远县,大大长沙乡”,“东长沙”寓意着长沙乡人的深厚地域情感和客家人的文化自信。同时,长沙乡筼筜村又与厦门著名的筼筜湖重名,谁能说得清,其中是否藏着客家人迁徙路上不为人所知的别样故事呢?
越国世家,雕梁画栋间的家族史诗
客家人有着深厚的宗族观念,宗祠文化更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纽带。
太阳热烈地挂在中空,刚走进筼筜村,就听到叮叮当当的砌墙换瓦声,再走近一看,一栋气势恢宏的宗祠前面,挖掘机正在轰隆隆地清理祠堂前的塘池淤泥。
这就是我们此行要寻找的越国世家宗祠。这座雄踞在筼筜村岗下屋场正中的大宗祠,是长沙乡筼筜村钟姓人家的祖祠,由唐中书令、书法家钟绍京嗣孙钟日腾、钟日胜在此开基,历经明万历、清康熙、乾隆、宣统和民国等六次修葺扩建。
门楼额上镶嵌的紫红条石正中刊刻着“越国世家”四个楷字,彰显着钟氏一门曾经的显赫——唐景龙四年(公元710),“江南第一宰相”钟绍京支持李隆基平韦氏乱,因功被封为光禄大夫、中书令、越国公,钟氏后人为纪念先祖,大多为宗祠题名“越国世家”。
千百年后,家族风流风吹雨打去,但富裕起来的“放排佬”们仍崇文重教,大办私塾。历史上,筼筜钟氏一族考出过18名进士和13名举人。
2019年6月,拥有越国世家等众多客家古祠的筼筜村,被列入第五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今年7月,越国世家宗祠入选第七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长沙乡也启动了对宗祠的保护性修缮。
走进古村,正见几位老人坐在门楼下吹着风讲着古。
门楼额上,是“热烈祝贺钟某某、某某考上某大学”的条幅;门楣两边,是历年来考上大学后一副对联压着一副对联的喜悦,依稀可见是“催马吾将痛饮黄龙美酒”“圆人生梦奋斗笑吟吟”的豪情与春风得意。细观,门楣两端雕饰着一对龙头,中间雕有双狮戏珠。梁托全采用浮雕龙、凤、麒、麟、鸟、花卉等图案,瓦顶脊背两端饰有鸱尾,屋檐四角呈船形。仅仅是门楼,就透露着巍峨辉煌的气势。
走进祠堂,内部由三个大厅组成,每个大厅均由6根石柱支撑屋面,石柱上均雕刻着楹联。大厅之间设有两方天井,抬首可见蓝天。厅堂正中悬挂着清道光三十年刻立的“椿萱衍庆”匾和清代诗人钟元铉手书的“画获遗辉”匾。在宗祠门前左侧空地,一个图案精美的红石石刻节孝无楼式牌坊仍然屹立不倒。
和宗祠门楼一样,大厅内的柱子上也贴着历年来村里学子考上大学的庆贺对联,有的红纸已褪成白色,有的仍是红艳艳的——“寒窗苦读十余载,一朝鲤鱼跃龙门”“饮水思源扬祖德,知恩报本沐后昆”,再往里走,宗祠正厅墙上还贴着2015年本村学子钟昱赟考上清华大学后其他宗亲发来的大红贺词。
550多年来,越国世家宗祠建建毁毁,见证着钟氏家族曾经风平浪静、清波荡漾的日子,也见证着历史长河中惊涛扑岸、巨浪卷飞的生存史。看着这些对联,耳边仿佛传来年年升学宴上觥筹交错的互相道喜声,这是客家人对后人学有所成的嘉奖,也是求学上进的家风传承。
文脉传承,笔墨间的山水与乡愁
李清照诗云:“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
寻找故园,是寻找一句乡音,一群先人,一座祠堂,一些深深烙印在记忆中的文化符号和身份认同。
“邑从章贡分濂水,家住筼筜带石湖”,时光一跃千百年,钟氏后人秉承祖德祖训在长沙乡筼筜村这片古老的土地繁衍生息。走近筼筜,走近越国世家宗祠,还能走近一个人——清代著名江西诗人钟元铉(晚年自号留田山人,乡人称之为石湖先生),感受他对故园的深情描绘。
“四岁离乡栖身地,七岁归乡叹乱离”,钟元铉也是钟绍京后人,是“赣南十大乡贤”之一,以田园诗见长。他生于明末乱世,4岁时随家流落他乡,7岁时才归居长沙筼筜村。他博闻强记,积书万卷,然而乡试迭次落第。于是,无意功名利禄的他,天天与友人课文赋诗,或浪迹山水田园间,与宁都易堂九子之一魏禧来往频繁。钟元铉有《易经统约》《石湖草堂诗集》和《石湖草堂文集》等书留世。其中,《石湖草堂诗集》系清雍正五年刻本,共3册800余首,是安远县迄今发现唯一遗存的古籍善本,也是赣南幸存的15部古籍善本之一。他的诗词绝大部分内容是反映当时长沙十里九渡的人文和山水风光。
据目前所知,原版《石湖草堂诗集》全球仅存两套,一套藏日本内阁文库;一套藏安远民间。几年前,安远县一个收藏爱好者发现这部古籍,出资将其购回,后转让给长沙乡政府。2024年3月,长沙乡政府将其转赠给安远县图书馆,以便开展影印出版发行工作。今年3月,《石湖草堂诗集》影印版正式发行。
为进一步挖掘古籍在乡村振兴中的潜力,今年5月,《石湖草堂诗集》文学研讨会举行,长沙乡主动对接赣南师范大学文学院,邀请“博士团”深入研究《石湖草堂诗集》的历史价值,让这个三百年前的田园诗人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
如今的越国世家宗祠,已经成为摄影家的创作基地和游客的网红“打卡地”,释放出生态环境和古色文化的魅力——
几百年来,宗祠虽然饱经沧桑,但依旧是族人聚会、祭祖,举办庆典、升学宴等活动的重要场所,每年农历正月的“迎灯彩”“抢花轿”等热闹非凡的民俗活动也会在这里举行。“只做不吃人会崩,只吃不做,山会崩”,待到立秋,客家人便趁着立秋农闲时候过秋节(叫“嬲秋”或“做秋”),过节的这一天,男女均不下地,大家都趁机在宗祠里饮宴休息一天。
漫步筼筜村,濂江河依旧蜿蜒流淌,岸边翠竹依然苍劲挺拔。穿堂风吹过越国世家宗祠的门楼,那些穿越百年的珍贵雕刻与精美图案,仿佛仍在诉说着村庄悠久的历史。祠堂、诗词、家风,这些看似无形的文化基因,却在时光流转中显示出惊人的生命力。
它们如同村边那条濂江河,从历史深处流来,向着未来奔去。江水奔流,文化传承,既是地理的脉络,也是历史的脉络。找到一座家族的宗祠,便是找到一个家族的来处与去处。
站在它的面前,是读不尽的诗文翰墨,数不清的家风传承和文化遗韵——建筑的具象之下,家族内涵早已上升到了精神层面,融入一代代后人的骨子里。
□ 本报全媒体记者 钟秋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