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地坛》刊发已经是34年前的事了。
史铁生离开我们也已经15年。
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在每一个栾树结果的季节提起他。
在那个诗与文学尚且盛行的年代,他在。
AI和短视频的时代来了,在不同年龄、不同地域的读者那里,他仍在。
他活在读者翻飞的纸页间,活在每一个停下来张望树梢彩色“小灯笼”的生活片刻里,活在短视频和社交媒体上一条条真诚而生动的生命体悟中。
有人爱他精简准确的词汇,“冬天是干净的土地上一只孤零的烟斗”。
有人爱他伸向微观世界精准的诗的触角,“露水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
有人爱他的深邃哲思和对生命本质的追问,“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
有人爱他一支举重若轻的笔腾挪间将个体的母亲写成了全人类的母亲,爱他承受着苦难仍以悲悯之心书写着旁人的苦难,爱他超前地对职场女性囿于厨房的惋惜,爱他写出了时间的亘古……
在毁誉参半的当代文学视野里,文无第一但争议从未休止的读者群体中,这样的偏爱何其罕见。这是中文互联网上独特的“史铁生现象”。
又是一个彩色的秋天。我在社交媒体、短视频账号上,又一次被南昌青云谱南路的栾树风景提醒着时令时,不由得重新翻开了《我与地坛》。得承认,不论是13岁还是33岁,心总是被史铁生反复拿捏的。
当人们怀念史铁生时,人们怀念些什么?
怀念纯净的中文之美。我的一位老师曾用“美的受难”来形容纯净文学语言在当代的逼仄处境。用维特根斯坦的话说,语言的边界就是思维的边界。碎片化叙事正如石块阻隔河流般阻断着中文的流畅美,短视频阅读也以其刺激性和浅薄快感搅浑着中文世界的静水流深。即时享乐的虚无过后,人们愈发怀念有生命质地和文化认同感的阅读。
怀念一种慢的书写和对文体的极致追求。《我与地坛》熔铸了史铁生15年的沉重生命体验,这期间,他在生与死之间反复试探、摆渡、叩问,永失所爱,也在对同一座园子的四季反复的观察中找到写作的光。因而,散文这一文体在他的笔下,是包罗万象的人间悲欢,是四季的自然更替,是一个母亲沉默如迷钝重如山的守护,是四百年似乎不变的古松和祭坛,是时间和生死的尽头。今天的文学样态丰富多样,在植物学地质学等现代科学的加持下还有了更垂直细分的“自然文学”。可在更便捷的交通和更熨帖的“采风”行程后,没有哪一场书写,像那场祭坛石门的日落一般将人心的每一个坎砸出灿烂来,也没有哪一场园中暴雨,像他笔下那一场,“灼烈而清纯”地“让人想起无数个夏天的事件”……
人们更怀念的,恐怕是纯粹的、不掺杂功利的文学本身。无关头衔,无关奖项、盛名、版权等事件,没有抄袭、诋毁、争议等风波……而只是,一些爱读书的人,在想念一个“活着必须要写作”的人,在呼唤一个拥有埋头写书的人的时代。毕竟,最好的写作者,总能涉过人间的海,直抵诗的国。
□ 周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