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豚在鄱阳湖里嬉戏。李哲民摄
站在石钟山的山腰上,我第一次从视觉上领略了武侠剧里豪气万千的“江湖重逢”四字。长江与鄱阳湖在这里交汇相融,像两个同宗同源的帮派,彼此依存,各自精彩。让我这个鄱阳人,对长江,瞬间从地理与情感上拉近了距离。
在长江鄱阳湖水生物保护基地,我和几个北方来的老师一样,在各种美得令人屏息的鱼群面前兴奋得像个孩子。在这些或呆萌无邪或欢脱酣畅的水生物面前,人类显得束手束脚,黯淡无趣得很。同行的《作家文摘》编辑王晓君说,如果有来生,我想做一只中华鲟。我脱口而出,那我来生做一只江豚吧,做一只永远微笑着的豚宝宝。
可是一路看下去,并未见到江豚。我才知道,江豚对于环境与水域有着极高要求,无法在水族场馆作公开展示。哪怕在浩渺的长江,江豚的种群数量也极为稀少,现仅存1249头,比熊猫还要珍稀。而作为长江“肺叶”的鄱阳湖,是江豚们钟爱的栖息地,被誉为长江江豚“最后的堡垒”,长江流域超过三分之一的江豚在那里安家。
我在馆内一张江豚巨幅照片前驻足良久。这个圆滚滚的家伙,从水面抬起大大的脑袋,扬着微笑的唇,在朝我喷水。那憨态可掬的样子,多像个天真顽皮的孩子呀!我的唇不自觉地跟着它上扬,甚至想伸手去摸摸它的大脑袋,问问它,长江江豚,你们还好吗?
我突然生出一个热望,去鄱阳湖,为江豚做一次家访。
1
要给江豚做家访,先得找到它在人间的家人。
蒋礼义就是其中一个。第一次见到蒋礼义,我觉得他长得太像江豚了。千真万确!五十多岁的蒋礼义长着一张圆脸,眯缝的小眼睛,上扬的薄唇,眉毛离眼睛有些远,也比常人要弯,像倒挂的笑纹,脸上带着天然的喜感。尤其说起江豚时,他脸上的笑意会层层漾开,整张脸全是各种弯弯的弧形。我跟他说话时会不时走神,感觉面前是某只江豚化作的人形。
蒋礼义在湖边的一个小渔村长大,小时候,每到暑假他都会跟着父亲去打鱼。船上的生活有些枯燥,蒋礼义便总是趴在船头看鱼。偶尔湖面一阵骚动,游过一两只江豚,他便会特别兴奋。那时候父亲管它叫“江猪”。那个黑不溜秋圆滚滚的家伙,竟然生活在水里,而且身姿矫健,像个游泳健将。这让常在湖里厮混的蒋礼义,特别想与它亲近,甚至跟它比一比游泳。可是这个愿望从来没有实现过。在他心里,江豚是亲切的,也是神秘的。它们和湖水共存,是童年记忆及故乡版图里一个温柔的光点。
他没有想到,若干年后,他与江豚的第一次亲近,竟会是那样一个场景。
那是2012年春。鄱阳湖迎来罕见的枯水期,水位急速下降,汪洋一片的湖水仿佛被地心抽离,变成了一个个蝶形湖。彼时,作为县渔政局聘用人员的蒋礼义,正陪同中国科学院水生物研究所的团队做渔民调研,突然接到了一个消息,在乐安河一个浅水域,发现几头受困的江豚。调研即刻中断,蒋礼义随着专家及渔民火速赶往现场,展开紧急救援。
那是一个几百平方米的小水洼,有七八头江豚因为水位过低而围困其中。它们正奋力扑腾着尾鳍,企图摆脱困境。有一头江豚明显游不动了,躺在那里喘息,暴露在外的背部被太阳灼晒出一个鼓包。在专家的指导下,大家开始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接力救护,先把江豚转移到水域面积较大的湖区,再给它们一一做体检。遗憾的是那头受伤的江豚已经没有力气了,没有带充分的救援工具,蒋礼义和几名渔民把自己的棉秋衣脱下来垫在江豚腹部,大家作了许多努力,这只江豚还是渐渐停止了呼吸。趴在江豚身旁的蒋礼义,头一次近距离听到江豚从气孔发出的声音,他的手还触碰到了它的身体,它的皮肤光滑娇嫩——比婴儿还要柔软,也比婴儿还要脆弱。蒋礼义的心先是一颤,接着又沉沉下坠。
这只因搁浅而亡的江豚,从此搁在了老蒋的心里。
随后几年,蒋礼义见到了鄱阳湖更多的苦难。各种往来船只、非法捕捞,严重伤害着鄱阳湖的生态。蒋礼义常常在湖边巡查、发呆。河流时而枯瘦,时而浑黄,漂浮着各种渔网、垃圾,甚至是电网、迷魂阵、吸螺机,像一个浑身插着管子的垂暮老者,难以寻回从前的生机。
最令他不安的是,他越来越少看到江豚的身影了。
2017年,在蒋礼义等渔民的发起下,鄱阳县成立了全省第一个江豚保护协会,他们开始奔走于湖区,开展保护江豚的实践行动。第二年,在长江生态保护基金会的资金支持下,鄱阳县成为“捕鱼人”转型“护鱼护豚员”的协助巡护制度试点区,蒋礼义联合6名退捕渔民组成“鄱阳县江豚协助巡护队”。
从那天起,他和他的队员们,成了江豚真正的家人。他们驾驶着昔日的渔船,在这片熟悉的湖上,开始了艰辛漫长的护豚之路。
2
从鄱阳龙口至瓢山,长达40公里的水域,成了老蒋和他的队员们每日的“探亲”之旅。
每天早上七点,老蒋和他的护豚“梦之队”准时出发,风雨无阻地深入湖泊,去探访他们的江豚家人。
无论严寒酷暑,深谙水性的老蒋每次都会郑重地穿上工作服——一件胸前印着“江豚救助”四个大字的橙色救生马甲。明亮的橙色,被湖水的蓝映照着,像猎猎旌旗。那是他的战斗盔甲,穿上它会给工作带来很多便利,但老蒋私心里觉得,这也是他与江豚之间亲缘关系的认证。
在成立“江豚协助巡护队”之初,老蒋的日子极不好过。作为渔民曾经的一员,他似乎突然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收缴非法渔具,打击违规捕捞,宣传江豚保护……渔民们极不理解,他们讥讽辱骂老蒋,别穿了个马甲,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蒋礼义不断给自己打气,对他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深知,再不行动,不但江豚会濒临灭绝,连这条母亲河也会被耗竭至死。
2021年长江实施十年禁渔之后,无数渔民离开渔船转岗谋生,在政策与宣传的影响下,许多人经历了情感与生计的双重转折,也有不少渔民主动加入护豚队伍。鄱阳湖在休养生息中,渐渐焕发出新的生命光彩。
眼见着,江豚又多了起来。老蒋和队员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站在船头清数所见的江豚数量。有一次,他们在龙口水域见证了一次极为壮观的江豚集体亮相,一头接一头的江豚腾出水面,在湖里嬉戏打闹。他们数了一下,竟有五十余头。那一天,队员毛国启的嗓子都喊哑了,而老蒋却被湖风吹出了热泪。
找寻江豚的身影,关注江豚的种群数量,清理水上废弃渔网,解救搁浅受困的江豚……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老蒋的生活与情感渐渐和江豚建立了深厚的粘连。它们从工作领域渐渐蔓延到他全部的生活。他每天脑子里想得最多的是江豚,手机里装的全是江豚的照片与视频,在家里最常说的话题也是江豚。连他的脸色,也因为江豚,成了家里的“晴雨表”。回家闷着脸时,老蒋的妻子从不主动跟他搭话。若是他面色舒展,妻子便知道他今天是看着江豚了。如果回到家喜形于色,还哼上了小曲,妻子就会跟他打趣:今天这是看到多少头江豚了?老蒋就会凑上他那张笑眯眯的“豚”脸,说,真给你说着了,不仅看到了很多只豚,还看到豚崽了。如今,看到江豚,对于老蒋来说,已经太寻常了,但每次看到豚宝宝,他还是无比激动。真是好呀!江豚的家族又添丁了。他喃喃自语,想想就又美了起来。
老蒋的妻子跟我说笑,你没瞧见他那个样,简直比自己当爹了还要美呢。
老蒋只是笑着,忙着翻手机里的照片,一张张跟我解说:
你看,这是江豚在跟飞鸟抢食。
这个,是豚妈妈带着豚宝宝在戏水。江豚是母系社会,豚妈妈怀胎12个月才产下豚宝宝,这么长时间,豚爸爸一般都跑路了……
这个最有意思,江豚在喷水,它们最喜欢朝人喷水,鬼着呢。
江豚会跟人打招呼,看见人会发出“呋呋”的声音……
老蒋笑眯着眼,絮絮叨叨,有点没完的意思。
巡护队在鄱阳湖上巡湖。谢世麟摄
巡护队为江豚投食。谢世麟摄
3
我决定继续我的家访,去水上,去湖心,去江豚真正的家园。
我并不在湖边长大,对于鄱阳湖,除了名称上的天然亲近,我对它的前世今生并不熟知。但我在鄱阳县摄影家李哲民拍的老照片里,看到过王勃诗句里“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的景象。久远的黑白照片,却因渔火点点、湖光粼粼、鸟豚成群、芳草成片,而生出自然之香斑斓之色,令人为之神往。
但专为访寻江豚而来,还是第一次。
终于坐上了老蒋的“梦之船”。已至白露,暑气却仍未退场。站在船头,日头依旧炙烈。宽广的湖水与徐徐的湖风迎面而来,想着能亲眼见到江豚,我有些兴奋难抑。
队友毛国启、范细才跟老蒋是这支护豚“梦之队”的铁三角。他们每日的巡护工作分工明确,毛国启与范细才负责一左一右观察巡视,老蒋则负责记录与拍摄。毛国启、范细才在进巡护队之前,是地道的渔民。范细才长着一张周正的方脸,精干憨厚。他说当初进入巡护队,是他主动争取的,除了熟悉水域地形,更因“离不开这片水”。“我对湖水有感情,开始是舍不得这些鱼,后来才晓得江豚这么稀罕,就想为它们做点事。”范细才憨憨地说。
老蒋站在船头,目光如扫描仪般掠过广阔的水面。那件印着“江豚救助”的橙色救生衣在他身上,就像一种无声的宣言。在这片湖水里穿梭数年,他熟知这里每一道水流的纹理,知晓水下何处有暗沙,何处是江豚最爱流连的栖息地。
行至湖心。除了船的轰鸣,世界辽阔而安静。时间变得黏稠缓慢起来。我忽然理解了老蒋们日复一日的工作——这不仅是巡逻与守护,更是一种交付信任的等待。等待那些水下的亲人自愿现身,告诉你:我很好,我还在。
未曾料到,在见到江豚之前,竟先有一场盛大的序曲为我们开场。船鸣声及荡起的浪花,突然惊动了湖中的鱼群。无数的鱼儿跃出湖面,在眼前跳跃扑腾。有的跃到半空,有的在湖面滑行,旋转,腾挪,交错,像在为我们表演一场即兴芭蕾。有几条鱼儿格外勇猛,抢风头般跃入船舱,哪怕是摔个结实的跟头也毫不畏惧。这突然而至的喧腾画面,像科幻电影一般,把我惊住了。老蒋见怪不怪,只是悄悄去熄了机器。
“鱼儿实在太多了,没办法,船一来就要惊扰到它们。”范细才说。掉落在船舱的鱼大多是鲢鱼与草鱼,个挺大,最小的也有四五斤重。范细才俯身将它们一一捧起,用衣角擦掉泥污,小心地放回湖里。
就在这时,老蒋突然说,听!有“呋呋”声。
离船头不足二十米的水面,一个铅灰色的光滑脊背优雅地拱出,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旋即没入水中。太快了,像幻觉一般。但那一声短促的、如同蒸汽喷发的“呋呋”声,却真切地钻入耳朵。
是江豚!我惊呼出声。
不是一只,是一大一小,该是母亲与孩子。它们并不跃出水面,只是轻快地浮起、呼吸、下潜,留下转瞬即逝的圆形水涡。对于我们的存在,它们似乎习以为常,显得从容而温和。
那一刻,我懂得了老蒋对江豚的痴迷。这种相逢与亲近,是一种被接纳与被信任。它们允许我们进入它们的世界片刻,向我们展示生存的坚韧与美好。
短暂的相逢倏忽而过,湖面又重归平静。已近中午,日头愈烈,隔着鞋底也能感知到甲板的滚烫。我问老蒋,这份工作坚持了这么多年,辛苦吗?
说不辛苦是假的。冬天的湖风像刀子一样刮脸,我们年纪也大了,有时穿两件棉衣都扛不住。夏天更难熬,最热的时候甲板烫得能烙饼。
心也总是悬着。大旱天,或发洪水,都会担心江豚搁浅受伤。每次退水的时候,船开不过去的地方,我们会穿着下水裤步行去沼泽里巡,泥巴吸着腿,每一步都很费劲,我们几个得相互搀扶着走完,确保每一处都要巡到,确保没有一头江豚受困。
有时候巡一天,没看到一头豚,心里就空落落的直发慌。梦里都是江豚“呋呋”的叫声。听到哪里发生江豚受困或死亡事件,心里更是揪着。真的,就跟惦记自己的亲人一样。
虽然苦点,但觉得值。老家的乡亲告诉我,他在家门口看见了江豚,上次看到江豚还是三十年前的事呢。他这话让我高兴了好多天。
老蒋的话,混着炙热的湖风,在我的心底激荡着。
毛国启比较寡言,始终静静地做着事,神情舒展着,看上去很满足的样子。他只是告诉我,家里挺好的,大儿子上了大学,小儿子在县里读初中,还是他们班的护豚小队长。他的笑容漾在古铜色的脸上,有一种梦幻般的暖色。
船靠岸时,日头已西斜。回望中的鄱阳湖,浩渺而安宁,它包容着所有的痛苦与新生、告别与相逢。我仿佛听到湖水之下,正传来“呋呋”的声响。那既是生命本身的欢歌,也是吹响在这片古老湖泊上永不停息的守护号角。
□ 蔡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