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出户，赶往一片向日葵花海。

　　天边铺展着纤薄的绯云，抵达时，日头还没出山。葵园在高高的赣江西岸，地形有起有落，千万朵向日葵在细细晨风中亭亭而立。转过几片花田，来到最临江水的一隅。刚匀平呼吸，朝阳便从对岸东山棱上破云而出，幼嫩的晨光霎时明亮耀眼。骤然间，我目睹了一道庄严吉祥的风景：所有向日葵如同接到指令的仪仗团，齐齐在我注视下挺直身躯，仿佛在向新阳行大礼。这一刻，真确无疑地，我竟似听见了来自葵花生命深处的细微响动，一时喜悦难抑，心头涌过无边清凉。这是置身于一个朝气蓬勃的能量场中，人与环境产生的奇妙应和。

　　转过身，纵目赣江，它如一匹灰蓝丝缎，在朝阳下泛起粼粼波光。这水色超凡脱俗，明净悦目。再放眼东岸，越过繁盛人烟，起伏的远山如江水的眉黛，一条条白云卧于山谷之间，牵挽起座座峰峦。这长天阔地，好山好水，以其无言大美，敞开了“存在的澄明”：一时，我仿佛就是蓝天下的向日葵，是身旁万古长流的赣水，亦是静定如禅的道道远山。

　　这里是吉安：山是吉安的山，水是吉安的水，葵花是吉安的葵花。一个人要对这片土地怀有怎样的爱，才舍得把自己化作空无，去与天地万物合而为一？

　　吉安的美好，又何止于这个早晨。我想说的是，这个早晨的风光神韵，正契合了吉安城的气质：秀美、吉祥、端庄、深厚。

　　近十几年来，我有无数个时辰流连于赣江螺川(吉安)段：看日出、送日落、数星星、望江月，静听江涛拍岸，细嗅草木清香……水自南而来，一路风光百变，两岸人文荟萃。行至螺川段，水面变得开阔，缓缓往北而去，又经鄱阳湖奔向长江大海。千里赣水悠悠，映照着人世的从容。我常择一段人迹少至的江岸，默坐良久，任思绪随江流纵贯吉安城的岁月山河。或许，我亦是在凝视自身在宇宙时空中的坐标？随着静坐日多，赣江，渐渐牵引我走入吉安的历史深处。

　　一亿年前，武夷山脉抬升，赣江开始发育。经年累月的河流袭夺，切穿山地、盆地，逐渐贯通南北。于是，赣江定型于260万年前，形成如今纵贯江西的河道。也即是说，赣江有260万岁高龄了。而依江而兴、因水而盛的吉安城，曾被誉为“江南望郡”“金庐陵”。面对这条先于人类而存在的大江，我常因其“万寿无疆”而感动失语：无论是一座城还是一个人，能依傍一个近乎永恒的存在，是莫大的福分。赣江之水，在漫漫光阴中滋养了一代代生灵，也塑造了吉安城的风骨风貌。要读懂吉安的个性气质，就先要敬爱这条穿城而过的汤汤大江。

　　15岁那年暑假，初到吉安，沿江路著名的梧桐大道便深深吸引了我——那是一条令无数吉安游子萦怀难舍的乡愁之路。沿江路东侧即是赣江。行至赣江边，看见张张白帆在江上南来北往，少女惊喜的双眸里，便盛满了新鲜的诗情画意。入夜，江上点点渔火无声点亮了我的向往。沿江路上幽森的梧桐和赣江上安静的渔船，勾勒出小城的秀美和宁静，让一素畏惧喧嚣的我感受到一种极致的舒适。那种感觉回味经年，却难以言述。直到多年后的现在，当我一回回早起漫步赣江堤岸，才终于确认：那是一种能够归置身心的安宁感，它又深又稳，足以让生命扎下根来——所谓归宿，正是如此。

　　那一天，冥冥中我似接到命运昭示：终有一日，这里将成为你的定居之地，你的第二故乡。然而，这一天何时到来？

　　刚过25岁，一纸意外调令，我便成了吉安城的一员。秘境中的玫瑰，果然含香绽放了，天知道我是怎么带着无尽向往度过中间那十年的。县城于我太小，小得无处安放自己；省城又太闹了，闹得我难以安眠。不大不小的吉安，既容我在人生河流中自在扑腾，又提供相对独立的空间供我自在独行——这个空间，无疑是超物理性的。

　　在吉安生活日久，为这座城市寻根的情怀日重。在赣江边独处久了，这片土地上的先民仿佛在视野中慢慢复活，这座城的历史也随江风徐徐展开。

　　回溯至公元前222年，这是一条重要的时间轴线。

　　在此之前，从新石器时代起，已有先民在此生息繁衍。先秦时代，吴、越、楚多国争霸，这片土地辖治变迁复杂，始终处于长江中下游文明和百越文明的交会带。众多考古发现，更证明了吉安绝非“蛮荒边陲”，而是在华夏文明的大厦中领有重要一席。

　　到公元前222年，秦兵的战船碾碎了宁静的赣水。古吉州城里，那些倒在阵前的扬越先民没有白白牺牲：胜利者通过置县庐陵、中原移民、士兵屯垦，奠定了古吉州的开发基石。其一，赣江水道成为军事经济动脉，至汉代，庐陵成为豫章郡十八县之一；其二，铁器和农耕技术推广，吉泰盆地的荒野上从此稻浪翻滚，“江南粮仓”初具雏形；其三，开启了中原文明与百越文化的融合进程，两种文明，在统一中国的碰撞中获得重生。

　　这一切，为唐宋以降庐陵文化的兴起，孕育了丰富的人文基因。

　　海德格尔有言：“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在此，“诗意”不纯是风花雪月，而是对“天地人神”的守护以及人文环境的营造；“栖居”不单是物理居住，更是“处天地之和”的存在方式。

　　吉安大地上，至今保存着众多完好的历史文化古村落和祠堂，它们苍茫庄严的身影，诠释着对“天地人神”的庄严守护。以“文章节义”为魂的庐陵文化，积淀为这片土地的基因，深厚绵长。而今，吉安人依旧沐浴着众多先贤的耀眼光芒，譬如欧阳修的温润襟怀、文天祥的正气风骨、杨万里的灵秀诗情……一代代人从深厚的人文环境中撷取“诗意”，滋养人生。

　　至于“处天地之和”，吉安生态足以令吉安人骄傲：森林覆盖率高，城市绿化葱郁，空气清新水质优良，城区大小公园密布，生态城市、园林城市、文明城市的称号不止于纸上荣耀，而是吉安人一呼一吸间实实在在的获得和享受。

　　吉安的自然和人文环境，共同圆满了吉安人民“诗意栖居”的梦想。栖居在吉安，我心满意足。

　　今天，透过无人机视角，现代吉安城的布局了然眼际：宽阔的赣江穿城而过，东岸是青原，西岸是吉州。两区皆沿江伸展，由南至北繁布人烟。丰饶的田园、秀丽的村落、繁华的城郭、交错的河汊、起伏的山岗、蜿蜒的道路……时光流转，赣江上渔火已逝，白帆无踪，代之以一艘艘游轮。船上南来北往的客人，声声赞叹两岸风光之时，是否知道，自己正航行在一条260万岁的水流之上？

　　他们的欢声笑语，成为新吉安发展的生动见证，徐徐沉入古老的赣江心底。这一刻，永恒慈悲地接纳了须臾。船过江心岛，白鹭洲书院的稚童书声，依旧在颂赞着庐陵文化的薪火——从金庐陵到新吉安，文明的河床从未改道。而江水不语，等待着某个后来者，如我此刻一般，去打捞那些琥珀般的集体记忆。

　　□ 安然